果不其然,在小鎮出劍之后,顧泯的行蹤算是徹底暴露,之后的路上,短短三五日,便已經遭遇了幾次伏擊,只是出手的修行者境界都沒有那么高,說是伏擊,倒是不如說是些不相信他是南陵少年里劍道第一的北陵年輕人。
幾番戰下來,顧泯也一個人都沒殺,只是在路過另外一座城鎮的時候,知道了些微末消息,之前在客棧出劍教訓過的那對男女劍修,居然這些時日一直都在顛倒黑白,短暫的時日過去,顧泯在北陵劍修里的名聲,幾乎已經是不能再壞了。
這事情顧泯沒有想到,所以當他知道的時候,也朝著天空狠狠罵了一句娘。
于是在他心情極度不好的情況下,接下來遇到的幾個年輕劍修都被他用劍好好收拾了一番。
身為第五境的劍修,顧泯的劍道,的確在同齡人里,是讓人難忘項背的存在。
沿著既定的路線繼續前行,這一日遙遙可見一座山村,于是兩人在溪邊停下,看著山溪,顧泯一屁股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澆水洗了把臉,還是很郁悶。
白粥知道他在想什么,勸慰道:“世上大部人都有風傳,有些和原本的自己,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有什么可惱的?”
顧泯用衣袖擦干臉上的水漬,微笑道:“白姑娘要記著,我不過是個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說這話的時候,顧泯有些恍惚,當年從那座郢都城里離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年,自己竟然是不知不覺間,從一個少年變成了一個年輕人。雖說這點時間,對于修行者來說,不過是滄海一粟,但切實感受了之后,才覺得也有些感觸。
白粥看了他一眼。
“年輕人要有朝氣,白姑娘你難道真能萬事不急?”
顧泯仰頭看著天空,聲音很輕。
白粥皺眉道:“你之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顧泯說道:“我小的時候,過得是那種糟心日子,不是我不想把喜怒哀樂都表現出來,只是容不得我表現出來而已,藏著藏著,那是我忍得久,不是我不在乎,我有時候都在想,遇見些什么事情,別的年輕人會怎么辦,要是我又會怎么辦?我甚至還在想,我到底是該努力裝作不在乎,還是直接表露,當然,前些年沒得選,后面我覺得可以多想想。”
白粥忽然覺得顧泯的這番說辭有些意思,挑眉道:“那現在有答案了?”
顧泯依舊看著天空,微笑道:“現在我想的是,看情況。”
白粥面無表情的說道:“果不其然,還是廢話。”
顧泯坐起身來,一本正經的反駁道:“這可不是廢話,其中的道理你肯定懂,我不多廢話。”
白粥不說話,只是在仔細琢磨這些語。
他們兩個人,若是要說誰讀得圣賢書多,肯定是白粥,可說是誰在這世道上摸爬滾打的時間,則是顧泯遠遠超過她。
光是能從南楚皇宮里那個大染缸里活過來,已經是脫了層皮。
這讓白粥拿圣賢書上的那些個道理去比?
也不能說不能比,只是根本不可一起混為一談。
白粥有了些談興,可轉眼一瞧,那邊陡峭山路上,有著一群農夫結伴而行,人人腰間都別著一把鐮刀,背后則是背著一個大竹背簍,里面是金黃的稻谷,粒粒分明,混合著好些微黃葉穗。
白粥放眼望去,遠處原來有好些稻田,此刻是金秋十月,正是收割稻谷的日子,有些稻田里一片金黃,有的則是只剩下些扎著的稻草人立在田中,時不時有些鳥雀飛下來啄食田里遺漏的稻谷。
這場景是白粥生平第一次見,平日里最多讀上幾句諸如“鵝湖山下稻粱肥,豚柵雞棲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這樣的詩句,哪里能夠親眼得其一見。
一群農夫背著背簍前行,最后的一個,卻是個農婦,扎著頭巾,前行途中,看似腿腳有些無力,連走了幾步都有些勉強,在跨過一個不大的溝渠的時候,一腳踩空,便要跌倒下去。
就在她要倒下去的瞬間,一只白凈的手伸出,握住背簍上端,硬生生單手將七八十斤的背簍提住,也順帶著提住了有些豐腴的婦人。
因為常年下地干活,皮膚顯得有些黝黑的婦人一臉驚魂未定,站穩之后,轉頭看去,只見一張十分好看的臉,正朝著她微笑。
農婦破天荒有些臉紅,她這一輩子,生下來便沒有離開過村子,小的時候跟著村子里的同齡人瞎跑,長大一些,便被安排著嫁人,就是同村的男人,長得不好看,但身子壯實,不管是上房撿瓦還是下田插秧,都是好手,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俊俏的年輕人,像是畫兒走出來的一樣。
不對,還要比畫兒上的好看。
等到她緩過神來,連連朝著這個年輕人道謝,在她前面的漢子則是趕緊放下自己背后的背簍,然后接過年輕人手上的背簍,木訥的漢子也不知道該怎么去安慰自己媳婦兒,只是默默的將那背簍里的稻谷,再倒了好些在自己背簍里。
然后就這樣看著年輕人。
農婦倒是要比那個漢子看著要開朗許多,道謝之后又邀請年輕人去她家里歇息,她倒是清楚,這方圓十里之內,只有這一座村子,她看著這年輕人的樣子,也不像是一日能夠走出十里的樣子。
年輕人正要拒絕,看著那木訥漢子扯了扯自家媳婦兒的衣袖,臉上有些不自然。
他倒是想到了,眼前這個年輕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說不定是那城里富貴人家的公子,讓他去自己家里,他只怕還真是看不上。
想了想的年輕人點頭道:“我還有朋友,睡得下嗎?”
那農婦轉頭一看,果然遠處還站著一個女子,仔細看了幾眼,忍不住說了一句長得真俊,然后便笑著說道:“住得下,住得下,家里好些空屋子。”
于是那個年輕人便招呼著那邊站著的女子過來,而自己卻是彎腰的背起背簍。
農婦先是搓了搓手,說了句這怎么行,然后又要去扯那漢子的手,想要他攔一攔,但年輕人笑著說不在意,又說了句要是不背著這背簍,怕是等會兒吃肉也要不好意思,少夾幾筷子。
這番話一說出來,實在是讓農婦徹底高興起來,也更加熱絡,那個木訥漢子也是笑起來,露出一口大白牙。
這是農忙時節,家里忙不過來,這才讓自己媳婦兒一塊下田來,要是他早知道有這事兒,就寧肯自己多走幾趟,也不讓自家媳婦兒來了。
還好,
還好。
這耽誤了好些功夫,前面同村的都走遠了,就只剩下他們這四人走在有些顛簸的山路上,最開始農婦還擔心這年輕人沒走過山路,會出什么問題,可這會兒走了一小段路,發現這年輕人腳下竟然是比她還要穩,這就不說話了,只是看了一眼不近不遠跟著的那個女子,這才笑著問道:“那姑娘是家里人?”
這話問得有講究,年輕人想了想,明白了是個什么意思,這才搖頭道:“不是,就是朋友。”
“長得這么俊,沒想法?”
果然,上了年紀的婦人,都是一樣。
年輕人說道:“暫時沒想法,還年輕,想著出去打拼一番。”
婦人搖頭道:“這話可不對,你覺得還年輕,可女子大好年華,也就那么幾年,等過了三十那個檻,就是要走下坡路咯。”
年輕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一路上,興許是覺得顧泯的脾性真的不錯,農婦絮絮叨叨說了不少,等到來了村口之后,才閉上了嘴巴。
顧泯抬頭一看,前面正好便是一片錯落有致的黃泥房,家家戶戶都生起炊煙,很是溫馨。
四人來到村頭一座小院前,農婦招呼著顧泯放下背簍,然后便說了幾句閑話,就轉身朝著灶房走去。
木訥漢子站著原地,擦了把汗,然后看了一眼灶房那邊,欲又止。
顧泯用眼神示意無事,木訥漢子這才歉意一笑,跑著去了灶房。
顧泯隨意在小院里找了根木凳坐下,然后看著天邊的火燒云,神情溫和。
白粥踏進小院,看了看他,有些不明白顧泯的所作所為。
灶房里炊煙繚繚,顧泯親眼可見,那農婦在灶頭上掛著的臘肉里挑了最大的一塊取下,開始清洗。
轉過頭來,顧泯看著白粥問道:“此情此景,可曾想起放翁先生的哪一首詩詞?”
白粥淡然道:“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若是說起這個,白粥自然是信手拈來。
“詩詞記得,也知道意思,可曾經歷過?”
顧泯微笑道:“放翁先生對后人的期盼之,你也知道。”
白粥喃喃道:“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顧泯說道:“你以后是不是要著書留給后人?”
白粥也沒有任何隱瞞,點頭道:“有此想法。”
“所以不得多看看人間?”
顧泯笑了起來。
白粥點了點頭,“受教了。”
她很認真,這是顧泯第一次見到。
天色漸漸暗去,那片火燒云也散開,然后便是繁星掛在天幕上,看著有些好看,顧泯說道:“我有時候想,修行者修行,其實也不一定都是為了長生而已,就好像說繁星境的修行者能夠看到真正的星河,那么修行者肯定就會想了,要是境界再高一些,是不是看到的就更多一些?在金闕之上,是不是能看到天幕之外?驅使他們努力修行的,或許不都是什么長生之類的事情,而是想要看看更多更遠,是好奇心。”
白粥微笑道:“可惜的是,這條路沒幾個人會一直走下去,走到一半,很多人便愿意站在這里,看著來時的風景,畢竟熟悉,也更好掌控。”
顧泯說道:“希望有朝一日,我能看到前人們都沒能看到的風景。”
白粥驚訝道:“你的野心這么大?要做古來第一人?”
顧泯一本正經的說道:“我難道看起來完全沒有機會?”
這一下倒是讓白粥不知道該怎么說了,顧泯要做修行歷史上的古來第一人,依著現在來看,真有機會。
畢竟他是真正的天才。
顧泯笑了笑,“做什么事情都要有個目標,不然很容易半途而廢。”
白粥沒說話,只是點頭。
就在這個時候,農婦從灶房里出來,招呼他們兩個人吃飯,此刻小院里早已經是肉香撲鼻。
等到他們兩人進屋,農婦才一臉埋怨的看著那漢子,“這山里好些蚊蟲,你怎么就不招呼他們進屋?”
那漢子尷尬一笑,滿臉歉意。
顧泯說著不在意,自然坐下,看了一眼有些老舊的桌椅,桌上滿滿的一大桌子菜,有肉有酒,很是豐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