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侯到底心里不踏實,去長暉院里給康氏請過安后母子二人說起裴元惜的事。康氏同他一樣,最近也是憂心的緊。
越是恩寵招人眼紅,越是令人心生不安。
她是永成年出生的人,永成帝在位時凌朝已然略顯頹勢。那時候東都城以衍國公府為首,邊境唯東山王是尊。世人瞧著一文一武,一內一外只道是先祖皇帝們眼光長遠治國有道。
后東山王府被叛軍滅門,衍國公府仍舊榮寵不衰。先帝繼位后重色奢靡,太凌宮的寵妃換了一個又一個,最終商氏皇族被公冶楚血洗一空。
世人都以為公冶楚會改朝換代,不想他推出一個景武帝。三年的安生日子,有些人怕是忘記公冶楚是個什么樣的人。
她身處世家,也經歷過變天,才更知道繁華消逝往往只有瞬間。前一日是還是花團錦簇,轉眼間或許是殘花滿地。
二娘被皇帝認做干娘,他們宣平侯府便是景武帝一條繩上的螞蚱。皇帝若是好,他們侯府自然好。皇帝若是…他們侯府怕是…
“二娘說他們親如叔侄?”她問宣平侯。
宣平侯點頭,“二娘是這么說的。”
康氏輕輕一聲嘆息,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感覺。總覺得自己的二孫女不是一般人。若是旁人說這話,她在心里是有質疑幾分的。但話是裴元惜說的,她莫名覺得可信。
“二娘自小聰慧,她也不是那等沒有分寸的孩子。我瞧著怕你們可能都想岔了,大都督真想自己稱帝,萬不會等到時至今日。”
那等手段狠絕之人,若真在意名聲便不會做出血洗太宮凌之事。若真想自己當皇帝,就不會容忍皇帝在龍椅上坐了三年。
天下人都以為他在迂回,以他的性情何需迂回?
一陣沉默。
康氏又是一聲嘆息,“你若真不放心,我帶二娘去普恩寺住兩日。”
宣平侯聞,緊皺的眉頭微松。
不拘是想求佛祖庇佑也好,還是想圖個心安也好,裴元惜很能理解長輩們的意思。府中的三位姑娘康氏只帶她一人,裴元若埋頭苦練琴藝已到如癡如狂的地步,而裴元華跟著嬤嬤學規矩自是不能半途而廢。
祖孫二人低調出行,出了城門駛上官道,行至半途時在茶棚稍做歇息。
茶棚的幌子上寫著順風二字,早已有一行人占著大半的位置。正中坐著一位白衣女子,不是陳遙知是誰。
曾家被流放,曾太妃暴斃。她這個曾太妃認的干女兒自是有多遠躲多遠,她并不想離開東都城,無奈兄長不同意。
進京之前她最終的目的是阻止公冶楚和裴元惜在一起,避免前世發生的事,其次是自己想要的得到的東西。她曾有過無數的設想,比方說如何在東都城嶄露頭角一鳴驚人,又如何引來世人稱贊美名遠揚。她想象過自己受世家公子追捧的場景,幻想過自己被無數的男子愛慕。
她沒想到自己以為十拿九穩之事,到后來會如此收場,更沒想到世上還有另外一個重生之人。至于那個人是誰,她之前一直猶疑不定。
一時懷疑是皇帝,一時又懷疑是裴元惜。
最近幾日她反復思量過,覺得那人應該還是皇帝。裴元惜之所以知道一些事情,她猜可能是皇帝告知的。
若早知皇帝是重生的,她不會輸得這么慘。
裴元惜自然看到了她,在她陰郁驚訝的目光中同祖母坐在另一邊歇息。茶棚的茶水點心她們是不會吃的,主要是給馬匹補給糧草和喂水。
茶棚的老漢見過不少貴人,凡進出東都城的貴人們都在他的茶棚歇過腳。他先是被陳遙知的氣質和長相所驚,現在又被裴元惜的相貌震得久久回不了神。
今天真是個好天氣,一下子能見到兩位天仙般的姑娘。
裴元惜是第一次出遠門,眼神不由地望著官道四周的景物。綠黃紅三色樹葉,掛在樹上或是落在地上。有的草枯了,有的草還綠著,它們長在斜坡上或是長在路邊。
明明是冬意中帶著荒涼,她卻覺得景致極美。
陳遙知不見裴元惜關注自己,心里是一千個惱怒。原以為裴元惜會和自己打招呼,沒想到對方像沒看見自己似的。
康氏不認識陳遙知,不過是對方長相出色多看了幾眼。待見對方眼神陰陰地看著自家孫女,當下心生不喜。
“二娘,那位姑娘你可認識?”
“認識,陳家的姑娘。”
一聽這個陳字,康氏便冷了臉。
原來這就是那位欺負她孫女的陳家姑娘,瞧著長得倒是還不錯,看著也是個讀過書頗有幾分才情的姑娘,不想生了那樣一副掐尖歹毒的心腸。
康氏的目光讓陳遙知不自覺畏縮,這位前世的太婆婆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人。在她嫁進侯府之初,公爹和婆婆包括趙姨娘都對她很滿意,唯有這位太婆婆很少給她好臉色。
“常聞陳家清名,不想教出來的姑娘如此不知禮數。”康氏冷哼一聲。
陳遙知心下一惱,明明是裴元惜假裝沒看到她,怎么反倒成了她不知禮數。她微抬著下頜冷著臉,裝假沒有聽到康氏的話。
康氏輕嗤一聲,“天下讀書人不知把陳家捧得多高,原來不過爾爾。”
“這位老夫人,我們陳家一向以禮待人,不知何事惹得老夫人不高興?”陳遙知身邊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男子搭話。
“你家主子都沒有資格同我說話,你一個下人插什么嘴?這就是你們陳家的家風?下人尚且如此,可見主家有多張狂。”
清貴的書香門第,自是把名聲看得比命還重要。那搭話的中年男子脹紅著臉,下意識看向陳遙知。
陳遙知憋著前世的氣,道:“裴二姑娘,我不知哪里得罪于你,你處處為難我。你為難我也就罷了,我不與你計較便是。你何苦讓你家祖母挖苦我?”
裴元惜沒看她,安撫著康氏,“虛有其表之人,祖母不必理會。”
她當下怒了,什么叫虛有其表之人?裴元惜竟然這么說她!她才情長相皆不俗,裴元惜不就是命好托生在侯府,又走了狗屎運被皇帝另眼相看,否則哪有資格嘲笑她。
“裴二姑娘!”
“我說的哪個字不對,還請陳姑娘指出來。”裴元惜依舊沒有看她。
她本就心情陰郁,這下更是怒極。“裴二姑娘如今正值得意之時,自然是可以任意踩低別人。然而花無百日紅,人無一世寵,焉不知今日你看輕之人,他日是你仰望之所在。”
這下裴元惜終于施舍般看了她一眼,目露嘲諷,“陳姑娘說得極是,不知你當初看人低時,可知有今日?”
“你…”
“陳姑娘不止父兄無官職在身,自己好不容易攀上曾太妃卻不想曾家犯罪。你以為自己能在東都城里大放異彩引來四方稱贊,不想如今只能灰頭土臉離開。豈不正應了你自己方才說的話。”
“裴二姑娘,做人不能太得意。”陳遙知幾乎是咬牙切齒。
得意什么?
命好又如何?當上皇后又如何?還不是個短命鬼!
她深吸幾口氣,怒火慢慢退散。一個短命鬼而已,能得意到幾時。有富有寵又如何,沒有命享。
裴元惜將陳遙知的情緒變化看在眼里,大約明白她在想什么。“人不輕狂枉少年,我身為侯府嫡女得意些又何妨?”
她心口堵得難受,氣得肝疼地看著她們起身上了馬車。耳邊還聽到康氏厭惡的聲音,一字一字都在扎她的心。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沒想到陳家的姑娘竟然是這樣的,太小家子氣,真是辱了陳家先祖的清名。”康氏說。
“孫女也沒有想到她會是這樣的人,嫉妒心之強委實讓人害怕。”
陳遙知聞,只恨不得自己能上前給裴元惜兩個耳刮子。她嫉妒什么?這個傻女有什么值得她嫉妒的?
她想起大哥罵自己的話,一句比一句難聽。什么她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她不知天高地厚惹是生非。大哥一向嚴厲,但還從來像那樣罵過她。
因為裴元惜,大哥不僅罵她,還曾動手給過她一巴掌。憑什么裴元惜還能目中無人,而她就要灰溜溜地離開東都城?
半刻鐘后,侯府的馬車已經無影蹤。她身邊的管事詢問她是不是應該起程,她狠狠瞪那管事一眼。
“你一個奴才多什么嘴。”
那管事立馬閉嘴,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她含著怒火上馬車,卻不是吩咐繼續趕路,而是調轉車頭回城。
普恩寺是個香火鼎盛的寺廟,康氏算是寺中的老香客,一應接待與住宿自然被安排得妥妥當當。
一路舟車勞頓,康氏很是疲累。等安頓下來用過齋飯后,祖孫二人各自回屋休息。
裴元惜有點累,但睡不著。寺中的香火氣帶給她一種說不出來的安定,那安定之中似乎蘊含著某種叫宿命的東西。
年幼時鋒芒太露,癡傻時猶如困獸,到后來步步為營走到今日。過去種種身不由己,將來會發生的事超出她的意料。
春月進來悄悄在她耳邊低語幾句,她驚訝不已。
起身更衣,給康氏留話后主仆二人出了屋子。前面一個小和尚引路,幾乎穿過大半個寺廟終于看到一排莊嚴的佛殿。
繞過佛殿之后,是高高的佛塔。
春月被攔在外面,進去的唯有裴元惜一人。將將進去,便看到一頭短發的少年歡天喜迎上來。那一張喜笑盈腮的臉上掛著兩個酒窩。
“娘,驚不驚喜?”
驚喜。
一日不見,裴元惜還真有點想他。或許以前沒什么感覺,經歷這些日子之后她發現自己真的有一個做母親的心境。
瞧見他穿著普通的常服,便知他并沒有暴露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