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四年,這一年的秋天來的格外早。
秋雨綿綿里,六十一歲的張氏出門不小心摔了一跤。
年輕人身強體壯,摔一跤算不得什么。可人年紀大了,骨頭變得脆弱,摔一跤簡直要半條命。
張氏摔斷了右腿,御醫要她好好將養著。
太上皇和太后尚在外面游歷,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當今圣上裴續和朝陽長公主裴桃親自前來探望,還送來一大堆藥材補品。
裴續如今業已登基四年,少年天子意氣風發,生得與他父皇極相似,恭順的坐在床頭,關懷的看向張氏,“外祖母好好養病,朕已經給父皇母后寫了信,他們收到信,會盡快趕回長安的。”
裴桃也連連附和,“是啊,外祖母,御醫說你休養三個月,就能下床活動了。”
張氏看著乖巧懂事的外孫和外孫女,皺紋橫生的臉上堆著慈愛的笑,“你們放心,我會好好養著的。”
祖孫仨人和和氣氣的聊了一個下午。
等到外頭天色偏暗,張氏勸道,“圣上,長公主,你們也該回去了,今日你們陪了我這么久,可別耽誤了正事。”
裴續和裴桃起身,與張氏告別一番,臨走時說道,“外祖母,我們改日再來探望您。”
張氏笑得眼眸瞇起,頷首道,“好。”
等外孫外孫女離開后,身旁伺候的婆子端上熱乎乎的湯藥,“夫人,該喝藥了。”
張氏看著那黑漆漆的苦藥,皺了下眉頭,卻還是忍著喝了下去。
婆子遞上香茶給她漱口,她慢悠悠的漱了口,往身后寶藍色綾鍛大迎枕靠去,有兩縷斑白的發從鬢角落下,她邊往耳后挽,邊感慨道,“真是老了,摔一跤就成了這樣,真是越來越沒用了。”
婆子拿著秋香色五幅團花褥子給她蓋腿,溫聲勸道,“夫人您康健著呢,御醫說了,好生養著,沒什么大問題。您老放寬心,一定能長命百歲!”
張氏搖頭苦笑,“圣上和長公主是好孩子,不想讓我憂心焦急,刻意讓御醫瞞著我的病情,但我自個兒的身體我清楚的很。”
婆子大驚。
張氏道,“這也沒什么,人活到這把歲數了,該來的都會來。”
或許是晚
年一直吃齋念佛的緣故,于生死上,她想的很開。
她的前夫陶博松早早死在了二十年前,她能富貴榮華的活到六十多,已經算走運了。
婆子還想說些安慰的話,張氏擺了擺手,輕聲道,“你先下去吧,我想睡一會兒。”
婆子欸了一聲,燃了上好的安息香,放下石青色幔帳,緩緩退了下去。
張氏平躺在床上,渾濁的雙眸盯著帳子上繡的仙童捧壽桃圖。
她想,她后半輩子能過得這般順利安穩,都是托了“女兒”的福啊。
這個女兒,比她的女兒……要聰明,要懂事,性情也更好。
只是,再怎么好,到底不是她的親女兒。
想到這里,張氏眼眶一陣酸脹。
人老了,就愛想事。
她很多次都會想,若是當初自己沒有逼著女兒嫁入東宮,女兒便不會去尋死。女兒若是不尋死,應該也能過得幸福安樂吧?
想著想著,張氏覺得眼皮越來越沉重,她疲憊的闔上了眼睛……
……
“夫人,夫人,您醒醒。”
“嗯?”張氏睜開眼,發現她回到了勇威候府的宅院里,跟前是她熟悉的婆子。
婆子憂心忡忡的稟報著,“姑娘哭鬧著不吃不喝,說寧愿餓死,也不嫁去東宮……夫人,您看現在該怎么辦呀?”
張氏花了好半晌才明白過來,她回到了多年前。
女兒還是不愿意嫁去東宮,與她大吵一架。她一氣之下,便將女兒鎖在了院子里。
意識到一切重來,張氏喜極而泣,忙對婆子道,“你快去把姑娘放出來,跟她說,她不樂意嫁,那就不嫁了。”
婆子雖驚訝于她的態度變化,卻也趕緊聽令前去。
張氏沒閑著,忙去找了勇威候陶博松,想讓他寫折子秉呈昭康帝,讓昭康帝取消婚約。
陶博松的性子還是那般,自私又狹隘。
聽到她這話,板著臉呵斥她,“你是不是瘋了?這可是與太子的婚事,先皇后在時就定下來的,你說退就退?我若寫了折子,惹怒了陛下,咱們侯府定沒好果子吃!”
張氏齒冷,心道,果然指望不上這男人。
出了書房,她的心思沒斷,既然陶博松不肯去求昭康帝,那她自個兒去求。
沒過幾日,宮中有宴會,
張氏去了,還找了機會,攔住了昭康帝。
仰仗著先皇后的面子,昭康帝沒罰她,還給了她一個說話的機會。
只是一聽到她要退婚,昭康帝臉色登時變了,怒極反笑道,“婚事豈是兒戲!而且這婚事還是你與沅沅一起定下的,你現在要毀約,你可對得起沅沅?”
張氏行了大禮,筆挺挺的跪在地上,硬著頭皮道,“臣婦毀了與先皇后的約定,是臣婦之錯,待臣婦死后,定然親自去給她賠罪。只是臣婦的女兒實在不懂事,尋死覓活都不愿嫁入東宮。若是強逼著她,她到時干出些傻事,那沖喜不成,反成禍事……陛下,求您看在往日臣婦與先皇后交好的情分上,給臣婦女兒一條活路吧……”
昭康帝黑著臉不語。
張氏哭泣道,“若是先皇后還在,她定不會強人所難。”
這話直直的戳中了昭康帝的心病,他怒不可遏,卻又……無力反駁。
就在他們僵持不下時,太子裴延過來了。
張氏看向裴延,與她記憶中一般,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裴延替她求情,表示愿意取消這門婚約。
最后,昭康帝答應了,冷漠的看了張氏一眼,拂袖而去。
張氏一身冷汗的起身,與裴延道謝。
裴延笑容溫和,道,“您與孤的母后是好友,正如您所說的,若是母后在世,定也不愿為難于您。”
說罷,裴延略一頷首,先行離開了。
張氏看著他離去的修長背影,心情復雜的想著殿下,你心悅的那人并不是我家女兒,或許……你們若是有緣,日后還會在別處遇見呢?
她作為一個母親,能做的,只是護住自己女兒的性命。
勇威候嫡女陶緹得知母親竟然為了她,親自入宮求見皇上取消這門婚事,又是驚詫又是欣喜。
張氏抓緊機會,努力彌補這些年她對女兒的虧欠。
母女倆的關系,漸漸也有所改善。
再后來,張氏發現陶緹與三皇子裴長洲糾纏不清,便略施小計,讓陶緹看清了裴長洲的風流本性。
陶緹雖傷心欲絕,但有母親一直在旁邊安撫開導,日子一長,也漸漸從初戀夭折的悲傷中走了出來。
又過了一年,在一次馬球賽上,陶緹與安國將軍家的長
子互相看對了眼。
張氏原本是打算將女兒嫁給文官的,但女兒喜歡武將,她也不好多加干預,一切隨著女兒的心意便是。
在十七歲時,女兒鳳冠霞帔的出嫁了。
出門前,女兒淚眼婆娑的與張氏拜別,黑眸里滿是不舍,“母親,日后女兒不能常常在您身旁侍候,您自己可千萬保重。”
張氏也紅了眼眶,連連點頭。
這一次,她總算看到女兒歡歡喜喜的出嫁。
不再像上一回,女兒憤怒又絕望的瞪著她,冷笑著說,“讓我嫁去東宮,你們會后悔的。”
三朝回門,女兒女婿手牽著手,琴瑟和鳴。
女婿雖是武將,粗中有細,待女兒溫柔有加。
女兒面若桃李,眉眼間的靈動嬌羞,足見她在夫家過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