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倒是確實沒有多疼。
不過即便如此,這句細思恐極的話被對方用太過正直的表情說出來,斯特蘭奇還是覺得無力吐槽。
房間的溫度不低,陣法當中的恒溫咒穩定地發揮著作用,卡奧斯的陣法功底相當扎實,包括防寒在內的小細節都考慮得很是周到。皮膚上傳來細微的鈍痛和金屬劃過表皮的痕跡,就像是在皮膚表層使用了涂抹滲透式的麻藥之后所帶來的效果。
或許具體原理是抑制了某種神經遞質的傳遞……斯特蘭奇注視著地面上一段一段逐漸亮起來的魔法陣,視野范圍的限制讓他無法看到身后那部分的陣法到底寫著些什么東西,只能夠循著經驗憑空猜測費爾南多到底在做些什么。
他會用劃針在皮膚上刻畫出范圍,然后將魔術刻印和他自己身體上本身的魔術回路橋接在一起,就像是縫合手術……這種輕微的刺痛不難忍受,起碼比他自己手術恢復的那段時光要好太多了,一場車禍不知不覺讓他自己變了很多,比過去更多的耐心和沉穩,沉重到有些缺乏實感的重擔,以及一個強行出現在生命當中的,神秘世界的領路人。
其實無論是古一還是卡奧斯作為引導者實際上都很不靠譜,前者能干得出來直接把弟子丟進喜馬拉雅山深處,甩下包袱走得干干凈凈這種操作,而后者本身就不像是什么正經魔法師。
正經魔法師不會直接嚇退多瑪姆,讓妖精都想要退避三舍,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舍命想要去救一個人。
或許在這家伙看來并不算舍命,斯特蘭奇在心里補充說明,但起碼消耗了大量魔力,就算是藝高人膽大,損失也太慘重了。
“集中一點魔力我看看,試試新連接的回路能不能走通……嘿,你走神呢?”
卡奧斯伸手在斯特蘭奇面前上下晃了晃,意外地發現對方好像思想相當不集中:“你不是手術的時候保持著絕對的專注嗎。”
“可我現在是患者啊。”
耳鬢泛白的至尊法師闔上眼睛說道,眼不見心不煩地干脆不看這些陣法:“患者都是要安靜地躺在手術臺上的,起碼得有局部麻醉,而且很少會和醫生聊天。”
“你們醫生自己給同事開刀也這樣?”
卡奧斯頗為疑惑地問了一句,魔力的流通一切正常,接下來就需要給魔術回路進行簡易蓄能了,考慮到能夠容納的魔力量和陣法所需要的復雜程度成正比,他也確實沒打算投放太多魔力進去,就像之前所說的一樣,這只不過是個類似于闌尾切除的小手術。
“……”
這句話半天沒能得到回應,卡奧斯頗為猶疑地等了半響,才意識到神經外科醫生已經保持著坐姿睡著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莫度他們一開始的訓練要求太過嚴格,反正保持著打坐姿勢睡眠這種費爾南多本人覺得匪夷所思的境況在這群維山帝的秘術師們面前仿佛司空見慣,輕輕嘆了口氣后,費爾南多伸出食指在刻印的四周各點了一點,徹底封死了這片區域的痛覺神經。
在脊椎附近開刀也能睡著,考慮到之前的緊張勁兒,估計這家伙是真的困極了。
人類的精力哪怕在各種各樣的藥物加持之下都有其限度,而過去的四十八個小時里,斯特蘭奇根本一點休息的余裕都沒有,縱使沒有副作用的魔藥足夠維持身體機能的完整,靈魂層面上的疲憊仍舊很難紓解。
這里的時間和外界不同,卡奧斯看了看一開始準備好用來計時的巨大沙漏,沙漏周圍環繞著時間魔法所留下的綠色輝光,細沙正以完全不符合地球重力水平的速度格外緩慢地一點一點向下流淌,從剩余的時間來看,確實有著小睡一覺的冗余。
反正剩下的內容睡著醒著都沒差……在時間都被延展扭曲的工房之內,彌散起深紅色的魔力霧氣。
我是誰?
我是一名醫生。
這是個再熟悉不過的自我認知,但斯特蘭奇仍舊覺得哪里有些怪怪的。
他身處在一處看上去就很不發達的村落里,周圍寂靜得只能聽見烏鴉的鳴叫聲。村落不大,周圍是一小片被開墾的田地,種著些他辨認不出來的可食用植物——在紐約市里長大的人有些五谷不分是常事,況且他的專業又不是農學。
四下走動了一番,斯特蘭奇意識到這個村子人人緊閉門戶,居然無端生出肅殺的氣息。斯特蘭奇的目光看向遠處,一小群人正抬著一個棺材搖搖晃晃地遠離村落而去。
棺材里傳來指甲抓撓的、令人牙酸的聲音。
“……!!”
這個人還沒死!斯特蘭奇幾步搶過去:“你們在干什么?!”
有人認出了他,露出懇切的表情:“醫生,他救不活了,多謝您一直不費余力地庇護這里,但……”
“讓他走吧。”
又有別的人低聲說道。
那怎么行!斯特蘭奇伸手就要去掀棺材板,緊接著意識到,這雙手并不是他自己的。
細而白的手腕,和因為營養不良顯得更薄的手掌骨,比起他自己,更像印象當中的某個人。
像哪個人?
不過這不是什么重點,眾人拗不過他,退得遠遠的注視著斯特蘭奇把棺材重新掀開,一個形銷骨立的病人躺在棺材里,連重新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那人口鼻出血,面頰凹陷,手臂和大腿的內側生著鴿子蛋那么大的深色腫塊,整個人看上去幾乎不成人形。
醫生的本能讓斯特蘭奇屏住呼吸,緊接著,有人戰戰兢兢地取來了一副面具。
“請,請您起碼戴上這個。”
那人說道,將鳥喙面具放在斯特蘭奇伸手能夠到的地方,又誠惶誠恐地退開了。
斯特蘭奇的手僵住了。
這人興許活不了了,鼠疫也就是黑死病到了這個份上,按照現在的癥狀來看不做處理活不過三天,他大概理解了為什么村子里的人會想要提前將這個病人送葬,但現代醫生的操守又讓他做不到無視著一個生命的離開。
“鏈霉素(streptomycin)、四環素(tetracycline)或者氟喹諾酮,什么都好,有沒有什么備用藥物?”
斯特蘭奇說道:“慶大霉素(gentamicin)和氯霉素也可以對抗鼠疫桿菌,他現在這個樣子說不定還……”
“先生,你在說些什么啊。您說的這些都是什么啊。”
一個小男孩怯生生地問道,這些生僻的詞匯在他看來近乎是什么不可知的咒語了。
您在說些什么啊,先生。
斯特蘭奇一愣,下一秒——
世界陡轉,洪流一般的記憶傾瀉而來。斯特蘭奇看見自己戴著沉重的面具行走在一個又一個的村落之間,向著村民們分發著一些混雜了魔藥學知識的藥草。
他看見自己游走的每一個地方都逐漸被死亡之鞭蕩滌而過,人們說黑死病是魔鬼投影在人間的淚滴。
他看見自己用魔力構筑起屏障防止自己細菌感染,又小心翼翼地尋求解除詛咒的方法,最終一無所獲——因為這種疾病根本就不是詛咒所為,從神秘學上想辦法本身就走錯了初衷。
他還看到死亡,年輕的,年老的,男人的,女人的。
他看到自己在空曠寂寥的大地上,用自己的鮮血繪制出了聯通混沌之海的魔法陣,妄想著更深層次的力量或許能夠庇佑這片土地不受災厄的侵襲。
等等!別!
斯特蘭奇簡直想要發出悲鳴,別這樣,接下來你的靈魂都將被混沌之海所攫取,這種過于磅礴的力量會逐漸破壞你體內的回路,最重要的是這些力量對這個時代的浪潮而仍是螳臂當車,而名為盤尼西林的第一種抗生素,需要在很久很久之后才出現在歷史的舞臺……
這是一段過去,這是一個夢。
倘若是面對一個幻想或者一個詛咒,如今的斯特蘭奇或許還可以沉著應對,但面對一段記憶,除了眼睜睜地注視著,他無法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