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成章敲敲桌子:“說正事兒。”
瑤芳道:“哥哥還記得,在江西的時候,我帶著姜家二郎他們,一路全身而退么?”
“嗯哼?”
“當時事態緊急,我是怎么能那么湊巧就有了船,船上衣食俱全的?一路的通關牒文,我都是預先備下的。還有,那蓋了官印的半片衣裳,是幾年前就準備好了的。那已經是第二件了,第一件蓋的是寧鄉縣的官印。”
賀成章的臉色凝重了起來:“你是說?”
瑤芳一字一頓地道:“我早就知道楚王要反的。”
賀成章皺眉道:“是卜算么?你有這樣的本事,輕易不要用,恐于你有傷。”
瑤芳心中一暖,面上一緩:“并不是。哥哥還記得柳氏么?原本,她該是我們的繼母的。”
“=囗=!”我的妹妹好像瘋了。
瑤芳道:“不過,我串通了張先生,換了一支簽,簽上的字都是張先生寫的……”
“等等,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兒?你別急著跟我講證據了,直說吧,怎么回事。”
瑤芳深吸一口氣:“張先生寫《志怪錄》,千奇百怪,其實古人早有種種傳說。我……是早經過一輩子事兒的人,不是忘了喝孟婆湯,而是,從自己的三十七歲,回到了三歲,又重活了一回。”
賀成章雙手摳住了桌子,聲音有點嘶啞:“你什么意思?”
瑤芳繼續解釋道:“就好比,你現在不是什么事兒都經過了么?然后一個瞌睡醒來,發現自己變短了,短胳膊短腿兒,往床上爬都難。推門兒一出去,奶媽子跟著。第二天就告訴你,要開蒙了……”
賀成章緩了一緩,反問道:“我跟你有仇嗎?回到三歲?我特么再讀十幾年書?再考這么多的試……”說著一個哆嗦。
瑤芳被他逗笑了:“誰說不是呢?”
“你從頭說,我是說,你那個,上……呃,上輩子開始。”
瑤芳只得細細地說,自己前世如何,說到父親祖母都過世了,柳氏如何虐待他們兄弟姐妹幾個,說到賀成章死的時候,含糊了一下,賀成章自然是聽得出來,作個手勢,示意她接著說。瑤芳也帶過此節,接著說上京,如何汀芳、麗芳都不在了,自己被容家所救。猶豫了一下,正想一語帶過入宮之事,賀成章已經問了:“你……后來進宮了?當時那個樣子,你無依無靠的,要容家現抓個可靠的人帶你遠遠的走開,再嫁個可靠的人,也是來不及的。能保你的,只有宮里了吧?”
瑤芳一怔,緩緩點頭,艱澀地說了后來的經歷,卻不敢說皇帝是她弄死的,也是含糊帶過。
賀成章聽完她上輩子一頭栽倒了,睜開眼就到了三歲,見她住了口,催促道:“還有呢?”說著將自己的茶推給了她。瑤芳潤潤喉,又從頭說起,如何被舅舅的事情驚到了,如何對付柳氏,在湘州又如何準備……一氣說完,眼巴巴地看著賀成章。
賀成章問道:“所以,你現在要怎么樣呢?還要進宮?”
瑤芳面色丕變,斬釘截鐵地道:“絕不!我寧可死也不要當人小老婆了!那個人,簡直讓人難以容忍!”舉了元和帝的許多例子,說了他很多壞話。
賀成章點頭道:“我知道了。你既不樂意,那就不用管他。你如今又不是任人作踐的孤女,你是四品僉都御史的嫡親閨女,是我的親妹子,什么樣的男人嫁不得?不值當為這個擔心的。我看今上,治國雖有章法,后宮卻亂得厲害,立儲之事都能以愛廢公,確實不是個良配!”
瑤芳試探地道:“哥哥?”
賀成章微微一笑:“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志怪錄》我又不是沒讀過。不論你說的是真是假,你都是我妹子,從不借機生事,一直都是為了家里好,縱是鬼怪,又如何?再者,若這些是你編造的,能把你逼得編謊話兒,還不夠我心疼自己妹妹的么?若是真的,你已經受了這么多的苦,我也不曾分擔分毫,已是不該,現在也該補上了。”
瑤芳雙手疊在了嘴巴上,眼淚再也止不住。
賀成章伸出手來,扶在妹妹肩上:“想哭就哭。”
瑤芳哭得更厲害了,賀成章摸出手絹兒,遞過去:“捂著嘴巴做什么?自己家里,你就放開了,別憋著!”
瑤芳扯過手絹兒,胡亂擦了把臉,聽賀成章問道:“那你跟我說這些,是為了什么呢?”
“我想出家。”瑤芳哽咽著說。
“啥?”賀成章下巴掉了下來,“你跟我說了這些,就是要告訴我,你要出家?”
瑤芳點點頭,抽抽答答地說:“我覺得自己像個怪物啊,樣子是十五歲的,心里是五十歲的。我看誰都跟看兒子似的,還怎么……”
賀成章神色詭異:“我就比你大兩歲,你看同齡的像是看兒子?想什么呢?”瑤芳說得再像真的,賀成章再相信她,看著眼前及笄少女的一張嫩臉,也完全代入不了一個老婦人吶!
瑤芳道:“那不一樣。”
“我問你,上輩子死的時候多少歲?”
“快、快四十了。”
“噗——”賀成章噴笑,就我眼前這張臉,完全想像不出來好嗎?“寡婦改嫁,有多難?就當又找了一個唄!這有什么?”
瑤芳:……“有這個說法兒么?”
“我妹子,什么說法說不通呢?你就該得到最好的。你就當改嫁了,新丈夫比老東西年輕些,不好么?那個男人,不愿意守著,還不改嫁?不穿一回大紅的嫁衣,你甘心?我都不甘心!”賀成章咬牙切齒,“你聽好了,我不想我妹子被個不知所謂的男人困住了心,困了一輩子不夠,還要困她兩輩子,叫她對夫妻之事心生恐懼。正常人過日子,得跟我和你嫂子似的,你一天這樣的滋味都沒嘗到,是要心疼死我么?”
瑤芳扯過手絹兒捂住了臉。
賀成章站起身來,繞過桌子,將妹子扯了起來,從她腰間荷包里取了一面小小的圓鏡。瑤芳淚眼朦朧地看哥哥打開了鏡子,放到她的面前:“你仔細看看,這是幾歲的人?”
這張臉,十五歲的臉,青春可人。
賀成章語重心長地道:“你比什么人都好。那一場噩夢,都忘了吧。那么地讓你難過,你還記著做什么?睜開眼來看看,這里面的姑娘多么地美好。你舍得叫她接著難過嗎?”
瑤芳著魔似的搖頭。
賀成章微笑道:“我原本還擔心,怕你一向聽話懂事,到時候卻在婚事上頭發昏,還想要給你尋個什么樣的夫婿才能不憋屈了你。你總是想擔許多的事情,我原是很擔心的,小小年紀,不該這么沉悶,生怕你抑郁而終。現在看來,是我多慮的,你確實是跳脫不起來的。好了,你的夫婿,大約不用我們苦思冥想了,你相中了就行。找一個能哄你玩兒,逗你開心的人,歡歡喜喜地過完這一輩子,好不好?一輩子的坐北朝南,永遠笑意盈盈的。不開心了能發脾氣,不用跟人陪笑臉兒,要人捧在手心里,好不好?”
“哥。”
“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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