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太太一直嚶嚶嚶,丈夫的話也只聽了個模糊,直覺得比較重要的時候,才止了聲音,一擦眼淚:“怎么?”
“外甥再如何,背靠著尚書府,又補了外放的官兒,你生的兒子,年紀比外甥大,卻連個舉人都沒撈上,以后何以立足?說不得要靠人家提攜呢!你倒好,好好的親戚叫你攪得要不上門了!”
羅太太一陣恍惚:“就你那外甥?”一直以來,賀敬文在她的心里,那就是個不會來事兒的棒槌,走了狗屎運考中了舉人,其余一事無成。不以為賀敬文會有什么出息,自然也就沒有什么尊敬。猛聽丈夫這么一說,她還轉不過彎兒來呢。
羅煥左手遮眼,右手連擺:“你讓我靜靜,叫外頭不要吵鬧!收拾些盤費禮物,好生送妹妹和外甥!自己想想,一個生員、一個縣令,哪個貴重?縣令可定本縣生員前程!”
羅太太一驚:“哦。”
羅煥覺得,這老婆比他外甥也聰明不到哪里去!打定主意,要跟妹妹好好聊一聊。外甥是個棒槌,說了他也不聽,反招他煩,不如與妹妹講。只要妹妹說兩句好話,外甥總是要聽進去一二的。
這羅老安人接待完了哥哥,又接收了羅二奶奶帶人送來的盤費,略揭開上蓋的綢布一瞄,便說:“家里日子也緊巴巴的,又來送這個做什么?”
羅二奶奶陪笑道:“總是家里一番心意,姑太太別嫌少。這里有這么一份兒念想,路上也多一分兒太平。這幾塊皮子,路上蓋腿使。”
羅老安人順手捻了一塊銀子給她:“都不容易,天冷了,做點熱湯水吃。”
羅二奶奶開開心心地回去了,羅老安人喃喃地對兒媳婦道:“看見了么?還是做官兒好。兒子做了官兒,就不受人欺負啦。等老爺回來了,叫他來見我。見識了這樣的人情冷暖,他總該用心將官做好了吧?”
韓燕娘唯唯,低聲請示:“那這些皮子,要怎么收拾?現在做怕來不及了。”
羅家送來的皮子,羅老安人還真沒大瞧上,做衣裳也來不及,也不夠好,不如掛車里擋風了。至于家里人穿的皮襖袍子斗篷,她早命人去置辦了,她年輕在京的時候,婆家娘家都富裕,眼界自然是高的。
容尚書府那里,也送了些制成的斗篷過來,做工可比尋常裁縫強多了。羅老安人就打算出京那天,全家都穿容家送的斗篷,圖個吉利。
韓燕娘聽了這吩咐,也覺得沒有問題,答應了一聲,卻又吩咐花兒、果兒兩個:“跟宋大娘請教請教,皮子上頭縫幾個扣兒,好往車里頭掛。再看看哥兒姐兒們的行李收拾齊全了沒有?一應的鋪蓋、衣裳、首飾、書本子,都造冊,叫他們的奶媽媽守著,要的時候不許出紕漏。”
花兒果兒兩個卻是不識字的,要造冊,又是一種麻煩事。好在家里還有幾個識字的仆婦,方解了這一時之憂。韓燕娘愈發立意,等閑下來要調-教丫頭們識字懂事兒。
賀瑤芳對此并不以為意,比起她上輩子的行頭,小孩子能有幾件東西?全在她腦子里。見屋里亂,便命綠萼拿了個拜墊,悄悄往屋后僻靜處放下了,對著禁宮遙拜了三拜:此去不知何時能再見,愿娘娘保佑,妾全家平安,也為娘娘了卻一樁麻煩事。
綠萼看著,也不問,也不說話,只管等她拜完了,扶她起來,再將拜墊收起。主仆二人沒事兒人一般又回去了,旁人竟不及察覺。回來再往張老先生處說話,張老先生正在收拾書本,一樣一樣的安排好了,命小廝看著。
見她來了,就忍不住想她差點喝符水的倒霉相兒,胖老頭兒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小娘子,這又是要說什么?”
賀瑤芳白了他一眼:“您這會兒還笑得這么開心!”
胖老頭兒蹲下來就是個大肉墩子,依舊笑吟吟地道:“那有什么辦呢?總不好我現在逃回原籍吧?你們可怎么辦呢?”
賀瑤芳啞然,張老先生能跑,她家全家是跑不了的。除非她想法子打斷她爹的腿!張老先生又占一回上風,心情大好,道:“與其想那沒邊的事兒,不如想想眼下,令尊要怎么辦?”
賀瑤芳干脆也蹲了下來:“想好了。”兩宿沒睡好覺,終于叫她想出個辦法來了。
“愿聞其詳!”
“本來就傻,那就傻到大家都知道唄。他棒槌,就說他天真;他不近情理,就說他只認律法;他不通俗務,就說他性喜文雅。”一句話,給他樹立起一個天真爛漫的好人形象!傻貨也要包裝成蠢萌,就這么簡單!
張老先生笑道:“高!”
“這個他自己做不來,得咱們給他鼓吹。”
“老朽就知道,跟著小娘子,總是能開眼界的。則楚王之事?現在揭出來,眾人只會當你比楚王還傻。反之前揭出來,令尊還在楚王封地上,怕要被報復。”
賀瑤芳心很累地道:“走一步算一步,不是還有容尚書么?我記著日子,大約在元和十年前后,咱們提前上書得了。成與不成,總是報備了。到了地方再看有沒有逃匿的辦法。頭一條要緊的,是千萬不要與楚王攪在一起。”師爺不就是干這事兒的么?即使主官不樂意做,一個師爺、一個親閨女,也是很容易在這中間搗鬼的。
張老先生悠然地道:“如此看來,也不是很難。有生之年,能阻一場大禍事,也不枉此生了,不是么?”
賀瑤芳一怔:“我早先只想不要再家破人亡便好,想幫過我的人也渡過災劫便罷。我或死或遁入空門,也不枉有這番奇遇了。確是不曾想過有先生說的這般抱負的。”
張老先生抖抖腳:“造化弄人。時勢造英雄,事情來了,躲也躲不過,不如迎頭痛擊。”
賀瑤芳也覺得腳麻了,撐著肉墩子站了起來,跺跺腳:“拼了!”
“哎哎哎,拉我一把,你摁著我算怎么回事兒啊?對了,先給東翁順順毛再說吧。”
剛升起了普救眾生的偉大志向的前太妃,瞬間蔫了。
————————————————————————————————
也不知道羅老安人與兒子說了什么,此后,賀敬文一直精神奕奕,待人也有了些笑臉兒,胸脯兒也挺了起來。弄得羅太太暗罵他“小人得志”,暗地里還得攛掇著小兒子羅五跟他“好”。
羅五近來被賀敬文冷落,還不想去。被羅太太催促著:“凡要搬遷的,在舊宅里總有些物事是帶不走的,或是發賣或是送人。你姑媽家死要面子,發賣她怕是做不出,與其放在那里生蛆,不如你弄了來使。少攏∧忝塹芐治甯觶易萜勰悖膊緩枚嘧鍪裁矗依镎餉炊嗨劬醋拍兀∠鐘械幕幔抑傅隳悖慊共豢烊ィ磕隳潛硇鄭擔殺人錆煤宥嗬病!
羅五只得挨挨蹭蹭過去了,賀敬文心情正好,也與他一道吃酒,也與他閑話,就是想不起也送他東西!反是羅二奶奶,因往賀家走得近,很得了一些好處。羅五只得暗嘆晦氣,臘月里,賀敬文的官袍做好,再也拖不得,只得頂風冒雪地上路,羅五還被父親催逼著去送行。
到了城外一瞧,容尚書家還真的來人了。來的是容翰林,他比他哥閑,又心疼他哥一把年紀還要還祖宗欠下的債,索性代哥哥跑這一回,反正就受這一回的堵,忍忍也就過去了。哪知賀敬文對他很是恭敬客氣,驚得容翰林抬頭望天,以為天上飄的不是雪,是迷魂藥。
因為同情孩子,容翰林還特別問了一句:“真不叫俊哥留在京里?你我這樣人家,孩子總要走科場路的,京里學問人多。托大說一句兒,我家里教導亦好。總好過離京千里的地方不是?”他是真心疼容家的孩子,有這么個爹,說壞不壞,可也僅限于不嫖不賭了。女兒還好,聽說這賀家后妻本份利落,這兒子要是跟著個不靠譜的爹,那日后麻煩大了。容翰林很喜歡賀成章少年老成的樣子,見過兩次面,很想逗這小子。
賀敬文卻以為兒子是自己的責任,既授了官兒,又不好再多麻煩容家,兒子須得老子教導著才好,婉謝絕了:“老母舍不得孫兒。”老安人也是舍不得七歲的孫子孤身人一在京里。那句話兒是怎么說的?梁園雖好,不是久居之處啊。
容翰林遺憾地道:“那也還罷了。記著家兄與你說的話兒,到了地頭,先找個穩妥的師爺。”
賀敬文也痛快地答應了。
已做了尚書的王侍郎家卻不曾再派人來,零零星星來的幾個人,都是賀敬文得了張老先生指點,往同鄉會館里跑的時候認識的幾個人。天忒冷,一群書生經不住凍,溫酒的小火爐都像要結冰了一樣,眾人只得吃一杯冷酒,匆匆告別。
羅五郎白受一回凍,也沒撈著什么,只知道容尚書他兄弟過來了一回,回去不免又被羅太太一通埋怨。灰頭土臉鉆回房里,跟媳婦兒抱怨去了。
————————————————————————————————
終于告別完了,賀敬文原本還想騎馬高歌出京城,享受一下羅老安人所之為官的風光。在他心里,做官當然是要上為君下為民的,等赴任了,就得將一切小心思收起,做個旁人挑不出毛病來的好官,這一路上么……還不興他高興高興?
可老天爺不賞臉吶!小風吹著,小雪下著,冷嗖嗖的!手都快拉不住韁繩了,還唱個鬼!賀敬文只得萬分遺憾地下了馬,鉆進了兒子的車里。
賀家這一回出行,大半細軟都帶上了,依舊是一行十輛大車。羅老安人自乘一輛,韓燕娘帶著女兒們乘一輛,賀成章就與張老先生一輛車。三個乳母并洪姨娘一輛車,捎帶著綠萼。宋婆子帶著個小丫頭在老安人車上伺候著,其余仆婦一輛車。又有一輛車,給隨行的男仆們歇腳。其余便都是裝載的細軟了。
賀瑤芳懷里揣著手爐子,被韓燕娘裹在張狼皮褥子里,褥子里還放了個湯婆子,整個人暖烘烘的。韓燕娘還是覺得她無精打采的,柔聲哄她:“下雪了多好看吶,等到了前面驛站里頭,咱們賞雪唄。我小的時候,爹娘也帶我賞雪來。到了后來,可再沒賞雪的心情啦。”
賀麗芳奇道:“為什么?”
韓燕娘給她也扯扯皮褥子,囑咐她拿好了手爐子,不要叫火星子燎了皮子浪費了東西,才說:“煩心的事兒多啊。我幼年喪父,愁吃的都來不急,哪里還有心情管別的?”這么一想,現在這日子,煩是煩了些兒,這丈夫面是面了些,對她還說,還算是出了苦海了的,“我現在過得,還真是不錯了。總得知足啊……我也是讀書人家的女兒,哪能想到還有要賣力氣養活母親的時候呢……光靠爹,也太不牢靠了……”
賀麗芳見這繼母眼神兒也飄了,手上也停了,出神兒想事情去了,心里也生出一些淡淡的惆悵來,又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她妹妹卻十分明白繼母的心,世事無常,令人嘆息。打起精神來,賀瑤芳擠出絲笑來,正待要說:總要自己不放棄,才會有好日子。
韓燕娘揉揉她們的腦袋:“記好了,哪怕遇著再難的事兒,你們自己也得挺住了。自己都挺不住,就熬不過有好日子的時候了。我要不盡力侍奉母親,誰個說我是孝順能干?哪能叫保媒的人說給你們家來使奴喚婢?”
賀瑤芳深以為然,心里覺得與這繼母更親近了幾分。賀麗芳道:“太太現在只管安坐,且有福享呢。爹做了官了,俊哥將來出息更大,自然要孝敬父母的。”
韓燕娘笑道:“那我就等著啦。”
娘兒仨倒是一路說笑,韓燕娘年輕,還記得小時候的一些游戲,翻個花繩兒,講個故事,仿佛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時候。每到一地,卻又得迅速下車,看賀敬文命宋平取了文書,住進驛館里,她便要安置房舍的分配,關照老老小小的飲食,一路竟不出錯,頗得上下歡心。
仆役因其痛快,不像老安人繁瑣糾結,也不象賀敬文甩手不管還要嫌做得不好。老安人等因其妥當周到,都覺順心。一路行來,竟比在家里那幾個月還能得人愛敬。便是宋婆子,在京里時,韓燕娘總覺得她叫“太太”時有些皮笑肉不笑,等出了直隸地界兒,這婆子的聲兒已經摻了絲蜜了。
原本以為這已經是這次行程最大的收獲了,萬沒想到一行人踏進楚王封地沒多久,就來了一件更令人對韓燕娘刮目相看的事情。
他們遇到流寇了。
彼時正值寒冬,賀敬文的說法是:“快些趕路,到了寧鄉好過年。”因走得急,也就沒留神四周,等聽到一陣嗚哩哇啦的時候,十幾號餓飲服已經沖到車前邊兒了。也有兩個執砍刀的,余者皆舉著木棍。上來先砍翻了賀敬文坐車的車夫,接著便配合默契,認準了,要不把車夫砍了,要不將人一棍打到車底。
賀敬文從車窗里滾了出來,也不知他哪里來的力氣,將車窗的欞子都撐破了。連滾帶爬地跑出來,一面說:“我是朝廷命官!”一面滾去羅老安人的車邊兒上要救他老娘。
賀麗芳膽子雖大,也嚇得不輕,拽著她妹妹往角落里縮,一面跟韓燕娘說:“你干嘛呢?一塊兒扯皮褥子蓋身上。”
賀瑤芳咬牙道:“把細軟拿出來丟到外面,要他們搶去!娘會駕車么?往前沖,驛館不遠了。”
韓燕娘卻頗為鎮定,先將姐妹倆蓋好了,順手撈起撥木炭的火筷子,撩開簾子就捅翻了一個才將車夫打下車的流寇。
前太妃&太妃她姐:=囗=!
真是萬萬沒想到啊!#我的后娘是位女壯士#
接下來就瞅著韓燕娘真大殺四方,捅翻了一個流寇,搶了他手里的木棍,虎虎生風地抽飛了一個要砍賀敬文的匪首,還不忘吼丈夫:“將咱們的人集中在一處!我看不過這么多的來!”
再把兒子從車里拖出來,跟女兒扔作一堆。流寇大冷天的出來搶,也是餓得極了的,見個女人出來攔著他們發財,很快被激怒了。很于是丟下旁人,來要先弄死她。
有韓燕娘吸引火力,其他人得以喘息,也有仆婦惜命跑了的,也有留下來的。張老先生定了神兒,戳一下賀敬文,將他嚇得小小叫了一聲。張老先生黑線地出主意:“快,將人集起來,幫太太吶!他們人少,趕緊的!叫個女人面在前面做甚?咱們這里壯丁也有六、七個了,瞅準了,逮著一個人往死里打!打死換下一個!”
前太妃抱著姐姐、靠著哥哥,欲哭無淚:我這是走了什么霉運唄!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