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敬文切齒道:“我今再不踏上他家門的!說我兩句便罷了,如何背后說幾個孩子說得這般難聽?”
羅老安人哭道:“在家時,我還罵李家不是東西,哪知道自己娘家也不是好人!長此以往,怕還有更壞的事兒呢,”哭了一陣兒,又說,“現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又與虎狼為鄰,不可不慎。且先忍著,含糊著,咱們好歹弄個官兒,赴任去罷。”
賀敬文還是想再考一科的,進士的誘惑,委實太大。然而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又讓他難以舍下。羅老安人見他猶豫,便說:“尚書侍郎雖欠你些許人情,卻不可一再麻煩人家。不到萬不得己不好輕動,不若請張先生來商議。”
賀敬文道:“正是,正是。”
張老狐貍已經從小女學生那里知道了始末,師生二人已經商議過了。賀瑤芳以為“未必他是便是舅爺的意思,然則那家人多心不齊,有人生心陰暗,也未可知。卻正好借此機會,早早絕了科考這路,謀個外放罷了。”
張老先生深以為然。
見了羅老安人母子,只當什么消息都沒聽到,又重聽了一回賀敬文的憤憤轉述。待賀敬文說:“我今舉目無親,無人可倚,所賴者唯有先生,還望先生教我。”
張老先生道:“雖說疏不間親,還請東翁恕我直。東翁可先靜想,尊舅是否可信,是不是要再聽他辯解、信他辯解。若信不過尊舅,東翁還有何處可去?府上本家的人,是否可倚?還是如尊舅一般,久不走動便疏遠了?若兩處不可信,東翁不若去同鄉會館看一看,若搬離此處,他們是如何生活的。”
他知道賀敬文還是想科考的,然而若離了此處,若是小女學生當家,許還好生活,這母子二人,只怕會有畏懼的。而兩處親戚,嫌隙已種,當此之時,以賀敬文的直脾氣,怕是不想與他們相處的。
母子二人聽著在理,賀敬文打定主意,次日一早便去同鄉會館——他果然是信不過這兩處親戚的。
賀敬文才走,羅太太便親自登門來解釋。且將兩個兒媳并兩個孫女兒帶來,命她們磕頭請罪。羅老安人暗忖,眼下一切未定,鄰居里又有仇人,還須倚著兄嫂鎮一鎮人。待兒子定下來要走了,便將此處宅子一鎖,謀個官兒,遠遠上任去。老家不能呆了,京城也不好住了,還不如謀個官兒走呢。
于是一個是真心請罪,一個是假意原諒,也算是和氣。羅太太以為此事揭過,也沒臉再留下來,帶著兒媳婦們走了。羅老安人卻被張老先生一句話問住了:“這不過是小孩子口角,等小娘子們長大了,說親時被人詬病,可如何是好?”若是高門大戶,親爹有能耐,有沒有娘教養,又能怎樣?賀家的門第卻又不高,難免要被人挑剔的。
羅老安人也愁。張老先生便說:“總有一份師生之誼,我如何忍心?”因說了擇一家貧能干之女,既能彌補賀敬文之不足,又不致虐待前妻子女。
羅老安人眼前一亮,連連稱善,忽又憶起一事來:“既這樣,我帶上二姐兒去求個簽兒!不不不,將孩子們都帶上,也是散散心。白生了一回悶氣,何妨去佛祖面前清凈清凈?小孩子手靈的。”
張老先生一笑。
當天后半晌,賀敬文從同鄉會館回來,臉是陰的,眉是皺的。回來一臉死灰,對老安人道:“京城米貴,居大不易。然若以舉人補官,卻要排老長的隊,有數年無功而返者。”
老安人此時卻有了決斷:“那便先排上號兒,能授便授,到明年再試一場,興許明年就中了呢?”哪怕不中,也排了一年的隊了,至少往前排了一些,并不耽誤時間。又說自己已經接受了羅太太的歉意,拖住了羅家,暫時居住在這里還是無礙的——只要江家不要太找麻煩便好。
又說了續弦之事。
賀敬文此時的心里左右搖擺,一邊中心灰意冷、身負家計不如補官去做官去,強如在這里受氣,另一邊是三十年來受到的“中進士、登閣拜相”的期許,于續弦之事,卻懶待去管了。聽老安人說:“這張先生真是奇人,能者無所不能……”講了這樣的條件。賀敬文也覺得娶進這樣一個女子,那是很不錯的。且京城這地方,富貴者極富貴,貧者亦是不少,窮秀才更是比旁處多些兒,這樣的岳父,好找。便說:“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
竟是允了。
羅老安人道:“舊年在家里,我去為你的姻緣求簽,帶上了二姐兒,小孩子手氣極好的。抽的那個簽兒,再看看那推官的人品,豈不是靈?”
賀敬文等文人之流雖“敬鬼神而遠之”,卻有一種“奉母命權作道場”的情懷,悚然而驚:“是極!是極!咦?聽說城外老君觀很是不錯,今上又崇道,不如去那里。”
老安人是信佛的,但是聽說皇帝也是信道,又想這是天子腳下,興許道觀更靈驗呢?下令叫孫子孫女兒都裝束了,又邀了張老先生,明日往老君觀去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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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瑤芳不大喜歡道家,她對《道德經》與《逍遙游》極熟,也是為了哄那位皇帝的,與那位天子沾了邊兒的東西,她都不喜歡。然而此時不是慪氣的時候,還是得陪著羅老安人去求簽兒。
一路出城,走到了地頭兒上,才發覺這老君觀的占地頗廣,自山腳一路逶迤而至山頂。今上崇道,又最喜此處,有傳聞今上或微服至此,真武大殿里至今還供著個黃紗罩起的蒲團——是今上坐過的。是以老君觀香火鼎盛,尋常人想乘轎上去也難。
賀敬文張望了一下道:“這一路像是有些房舍,走一陣兒,歇一陣兒,也便上去了。”
一行人只得下車緩行,羅老安人扶著小丫環的肩膀,還不忘對宋婆子說:“打聽一下兒,這里這般大,要到何處燒香求簽最靈。”宋婆子去不多時便回來說:“這里無論正殿偏殿,皆借著神仙星君,都是靈的。要論起來,自然是要到最后的老君殿才好。”
羅老安人道:“那便去罷!”于是摻的摻、抱的抱,賀瑤芳伏在胡媽媽背上,被背到山上去。路雖長些,勝在走不多遠即有一處殿宇,老羅人見神便拜,走走停停,也不是很累。到得老君殿,老君觀果然是香火鼎盛,人挨著人,求簽的也是極多的。羅老安人命上了供奉,卻還要排號兒。
正在等著,卻聽著個小道士對一個年輕女子打招呼:“善人來了,前面請。”
羅老安人很是詫異:怎地此地可以插隊?若是個前呼后擁的,她也還能理解,為何這女子布衣荊釵,年不過二十上下,還背著個頭發花白的婦人,居然也能插隊來?
一個眼色下去,宋婆子便去打聽了來:卻是這女子父親早亡,母親受了刺激,幾欲瘋癲。虧得信了道,漸次好轉,旬日即來上香求簽。子女家貧,不特要操持家業,奉養母親,還要背著母親登高求簽來,三、四年間,風雨無阻。老君觀里的老神仙偶然遇著了,感其純孝,特許了她的。
賀瑤芳聽到老神仙,心頭一動:這老神仙是受今上推崇的,她只聞其名,未見其人。蓋因她入宮時,此老便以百二之壽,羽化登仙了。娘娘常識,若這老神仙還活著,興許那皇帝不會這么難纏。賀瑤芳到了老君觀,猛地被勾起了心事,便極見他一見。只是想也知道,那等老神仙,不同于小廟住持,胡亂捐幾個香油錢便能見的。真真是遺憾。
正思忖間,四周似有攘動,老大一片陰影兜頭罩了下來。賀瑤芳驚愕抬頭,卻見一襲灰袍裹著個須發皆白的清癯道人,道人葛衣布冠,持一柄拂塵,微笑問道:“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益有余。小善人,是欲行天道么?”
賀瑤芳臉上血色褪盡!她重生以來,曾發愿,誓要護著家人到底,自己卻又不肯為帝王妾。卻不是舍了潑天富貴,太妃尊榮,而換一家平安么?
這老神仙看出了什么?又……有什么看出而沒說的么?
譬如……兩世都壓在心底,再不能提起的……殺夫弒君!
前太妃的瞳仁縮成了針尖兒大小,直直地射向這老神仙仙氣十足的臉上。老神仙微笑不語,似在等她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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