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太妃平生三大憾事:一、少時家破人亡,二、與丈夫貌合神離,三、為人做妾。這三件事里,頭一樣對誰都能哀嘆兩句,還有人同情附和。第二件可與娘娘心意相通——二人對那位皇帝都不甚中意,卻又不得不侍奉這位仁兄。第三樁心事,卻是無人可訴的。
皇家的妾,也是風光無限的,不是么?換了哪個人,都得歡天喜地地接了這差使。可她的心里,終是插著一根刺。榮華富貴誰人不想,她卻不想要這么大的富貴,只想著平平安安,自己做個當家主母,足矣。平素也沒人不長眼地跟宮里人說什么妻妻妾妾,然而每每思及此事,未嘗不深以為恨。
今日猛一聽說,賀瑤芳心里打翻的不是五味瓶,而是被人往嘴里丟了顆魚膽。以過來人的身份說一句討打的話,要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她吃多了撐的去做那個狗屁皇妃!
正在吩咐家務的羅老安人與正在認真觀摩祖母行事的賀麗芳,都沒有注意到,屋里一個小團子的眼神兒變得堅毅了起來。我就不信了,誰還該當去受苦不成?既要存活兄姐,已是逆天改命,便也不多這一樁。如何不能求一一心人,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移?
只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她前世受娘娘恩惠頗多,兩人心意相通,有些個事兒,她從中出力不少。若是不入宮去,也不知道娘娘會怎么樣,要怎么遞個信兒才好……
賀瑤芳越想越多,越想越遠,已經在籌劃要如何取信于皇后了。羅老安人安排完了事務,又囑咐賀麗芳:“不要無事亂忙,你才多大,能管得了多少事兒?休要處處好強,好歹柔順著些兒。抽些功夫去看看你四妹妹,她雖小,可不知不覺就會長大了。你是長姐,要做表率的。”
賀麗芳痛快地答應了,卻對羅老安人讓她少管閑事不以為意。大人總覺得小孩子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行為幼稚可笑。卻不知道小孩子心里也有自己的一本小賬,且經常糊弄長輩。賀麗芳答應了照看汀芳,自然會做到,卻并不老實,依舊見事都要看一眼。母親故去了,她的心里總是有些不塌實的,看到眼里的東西總想都抓到手里,攥得緊緊的,好讓現在的境況不再改變。
羅老安人見她應了,也不覺得她就老實了,便要再磨一磨她的性子,緩聲道:“你已經是大姑娘了,得學些針線了。”讓她一針一針地納鞋底,看她老實不老實。
賀麗芳喜道:“真的么?”
羅老安人捻了捻手里的數珠兒,點頭道:“我何曾說過假話?”
賀麗芳斜眼見妹妹在發呆,想到母親曾說過,富貴人家女眷,雖不靠女紅生活,多少還要學一些。便問祖母:“阿婆,帶二娘一起罷?”
賀瑤芳早早練就一樣本領——無論在做什么,只要有人提到她了,她總能及時回神兒,聽著長姐叫她,一抬頭,呆呆地看著羅老安人。老安人道:“她還小呢,再過二年吧。”
賀瑤芳算一下年載,上一世她學針線更晚,且年紀小,也拿不穩針線,確實不急在此一時,便也跟著點頭。賀麗芳被噎住了,默念一句“好心遭雷劈,我不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嘟著嘴坐著不說話。
羅老安人見她如此,心道,到底還是孩子,也是有趣。叮囑道:“仔細不許傷了手,你們宋媽媽針線上是極好的,你便跟著她學。二姐兒縱不學這些個,讀書識字也要用功。”
姐妹倆都答應了下來,又都有點擔心。這個想“我學針線,好有大半晌不能看著這死丫頭,她近來淘氣,專一亂跑,惹怒了長輩生氣可怎么辦?”那一個想“這姐姐性急,我要不看著,她這得罪了人又如何是好?”真是有操不完的心。
虧得兩人運氣都還不錯,此后數日皆相安無事。賀瑤芳“識字很快”,在她爹那里留了不錯的印象,賀敬文臉上的笑影兒也多了不少,賀成章又聰明乖覺,賀家居然又和諧了起來。
直到約定了送賀成章往容家讀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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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敬文是個好窮講究的人,羅老安人也不愿被容家小瞧。兩人給賀成章里里外外配好了行頭,除了他自用的,又備下了送給容家的禮物并贈與西席的束。
到了正日子,羅老安人因不放心,自攜了兒孫往容家去,卻將孫女兒們留在家里。賀麗芳不能旁觀此事,總覺得不安,急得在屋里打轉。
賀瑤芳卻在回憶——我怎地上輩子沒聽說過這件事情來?算來容家還有一年多的孝要守,大哥在他們家讀了一年的書,再怎么著,她都該記得些事兒了的。這里面究竟出了什么變故?可憑她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這中間有什么變故。
姐妹倆一站一坐,白耗了大半晌,宋婆子親自過來傳了羅老安人的話:“老安人和老爺在容家吃酒了,叫我來服侍姐兒們用飯。兩位后半晌就帶著哥兒回來啦。”說話間,臉上說不出的暢意,仿佛那個讀書的人是她自己。
賀麗芳心緒不佳,午飯用得少,看賀瑤芳沒事兒人一樣該吃多少吃多少,恨得差點要罵一句“豬”。氣鼓鼓地將飯碗放下:“不吃了。”
賀瑤芳慢條廝理地咽下一口湯,仰著臉讓何媽媽給她擦嘴,輕聲道:“你急也沒用,阿婆他們該做什么還是做什么,不如好好吃飯,有力氣等阿婆他們回來了,好問這一天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