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舜英一向少年老成,早幾年的時候,明沅甚少見著他笑,每回見他,總是一本正經的板著臉,走起路來規行矩步,自頭發上扎的四方巾到腳上穿的雙梁鞋,俱都透著方正。
這兩年他倒是笑得多了,明沅再少見他板了臉兒,私下里碰面,嘴角總是翹著,看著眉眼都活了起來,卻再不曾想他還有這么孩子氣的一面。
紀舜英捏了手指頭還不算,又側了頭含笑問她:“好不好?”他原來生的正氣,棱角都是帶方的,書生里頭算不得文弱長相,這會兒笑起來,竟似春風化雨,叫明沅哪里還說得出好與不好來。
這笑意正撞上心口,明沅斂一斂神,不敢再看他,低了頭去看圖紙,手上一抖,點在花架子上:“紫藤海棠月季都種也太熱鬧了,這塊兒種一叢竹子,再種上兩株蠟梅,我喜歡金盞的,春玉蘭秋海棠夏荷花冬蠟梅,樣樣都齊了。”
她說話輕聲輕氣的,跟流水似的淌到他心里去,她說完了,他還覺得聽不夠,伸著指尖搓一搓她的手指頭:“還有呢?”
明沅叫他碰著也不縮手,認真思量起來這二進的院子要怎么鋪設才好,除了住人,還要待客,他總得有個像樣的書房,屋子一淺,正堂就臨著左右廂房,總不好拿來待客用,就得挪到書房去,設上山水屏,掛上畫擺上長案,這才像個讀書人的屋子。
“這一塊三間打通,就給你作書房,朝向也好,隔斷就用山水畫屏,全嵌上玻璃,有了畫,墻上掛字兒也好,不掛也好,臨窗設個羅漢床,擺上棋桌棋盤,右面就設上琴案,若有好的根雕桌椅,用來溫茶燙酒都好。”
說了春夏秋冬,又說到琴棋書畫,紀舜英越聽越是神往,眼睛盯住她,忽的道:“恨不得立時就到秋天了。”
明沅的生日在秋初,請的日子就在秋末,楓葉紅銀杏黃的時候,想著一院子掛上紅綢迎她過門,紀舜英就覺得再沒這么快活過,外頭落大雪,他卻滿身發燙,從鼻尖上沁出汗珠來。
兩個挨得這樣近,送當茶點心進來的忍冬倒不好意思,她端了托盤立在門邊,見著九紅采菽都退出來了,越發不好進去,那兩個咬了唇兒笑,還是采菽接過去,在門邊說了一句:“這乳餅怎么是涼的,姑娘要吃熱的,配紅茶。”
里頭明沅聽見了,這才讓開去,同紀舜英隔得有一步遠,打荷包里摸出一支眉筆來,袋里小鏡胭脂都是齊全的,她來的時候還點了唇,一把頭發拿金花扣住了垂在襟前,流海密實實壓著彎眉,越發顯得眼睛大下巴尖,拿著眉筆在卷上勾了一幅“安居樂業”來:“那個蓮藕的用在里頭就是了,外頭照壁用這個罷。”
才說西府的藕園,那是顏順章專造了給梅氏的,取佳偶的意思,處處雕花都用荷花蓮子,可也沒在照壁上就顯出來的。
紀舜英“哎”了一聲,把那畫紙兒卷出一半,外頭采菽這才拿了點心進來:“外頭天寒,廚房里拿出來還是熱的,到這兒就溫了,我再起個爐子,給姑娘烤一烤,可別吃了冷食,夜里鬧肚子。”
“我記著今兒廚房里有肉釀金錢湯的,叫盛一盅兒來。”明沅愛吃甜的,紀舜英卻愛吃咸的,托盤上四樣點心三樣是甜的,一個腰果酥還是半咸半甜,這才想著給他盛一碗熱湯來。
采菽應聲而去,屋子里留了他們倆個,相視而笑,光看都看不夠,更別提說話了,明沅拿著那枝眉筆,又描了兩幅圖出來:“這些個倒不急,總要去鋪房的,我那兒有百蝶穿花的瓷屏好嵌。”
她說起這話來,半點也不羞,大大方方的打算著,本來鋪設家具就是女家來的,講究的人家,空屋子里外鋪好,她這會兒已經想著要鋪毛氈子地毯了。
還未大婚就先商量房子怎么拾綴,一家子姑娘里還真只有明沅一個,她說甚紀舜英都點頭,不一會兒,從里到外都說了個遍,明沅想了一回再沒甚可說的了,看見紀舜英還眼巴巴的盯住她,一時之間倒說不出話來了。
紀舜英也不必她說話,只兩個人坐在一處,心里就熨帖的很,到廚房送了湯來,他熱乎乎一碗下了肚,額上淌下汗來,明沅拿了帕子給他擦,他一把攏到袖子里去,細細把圖紙卷起來,才又道:“我慢慢辦,到九月,也盡夠了。”
這回輪到明沅輕應一聲,看他喝了湯還不夠,又包了幾樣點心,看著天色陰惻惻的,怕再晚了路更不好走,這才告辭出去。
他來的時候下大雪,走的時候雪倒小了,明沅一路送他到花園子的門邊,不能再出去了,這才停住腳步,看著他撐了傘,胳肢窩里夾著一卷卷畫紙,目送他走遠了,烏溜溜的頭發上蓋了一層細雪,九紅幾個忍了笑,明沅只作不知問道:“咱們可還有沒用過的皮子沒有?”
九紅管著緞子皮子,立時應得一聲:“有的,姑娘要派什么用場,倒有一塊香云皮子的,好做雙小靴?”今歲冬天明沅還沒做過新靴子。
她拿眼兒看了兩個丫頭:“可有黑的,拿出來做靴子用。”紀舜英腳底下還踩著一雙棉靴子,連皮的都沒換上,踩在雪里可不凍腳。
底兒納的厚厚的,里頭加了毛料,這雙靴子做好了,年里正好能穿,明沅這雙靴子才剛做好了送出去,外頭又一回變了天。
圣人重病,帶著元貴妃往山上溫泉莊子去了,留下太子監國,太子先還事事送報給圣人知道,連著十來日件件都得一個御批“可”字,他便覺著圣人是真老了,出國的時候連馬車都上不去,兩個太監扶了他。
元貴妃也沒了生氣,死了兒子,她花容憔悴,原來是個豐腴美人兒,這會兒細伶伶的,倒顯得眉長口小,別有一番可憐神色,披了一件白狐皮的斗蓬,眉心微蹙,目光流水似的掃過太子。
天原來就冷,可太子卻半點也不覺得,皇位近在眼前,天下唾手可得,太監要扶著圣人上車,他趕緊接過手去,托著父親的身體,見他虛的站也站不住,心里一陣天眩地轉的快活。
輪到元貴妃登車了,太子讓到一旁,她卻垂了眼看過來,離得近了,還能看見她眼泛淚光,一顆淚珠兒就砸在太子腳邊。
圣人去了溫泉山莊,朝中百事不管,太子當了三十年的太子,還從沒有寶座這樣穩的一天,圣人連年都不過了,把新年開筆的差事都交給了他,可不是只差一紙詔書,只等著他咽下最后一口氣,整個天下都是他的了。
他生怕圣人在山莊上把病養好了再回來,到了口的熟肉,再沒有吐出來的道理,越是坐上這位子,越是比原來碰不著的時候要更煎熬,他既想辦實事捏住喉舌,又想求安穩,原來榮憲的事總有人疑他,他便想著要把聲望再抬一抬。
太子想著的法子,是替那些有冤屈的平反,謀反案殺的人難計其數,只要沾上這兩字兒,管他是不是真的,先拿來下獄,關起來審,總能審出些不妥來,這不妥就當作了罪證,砍的砍革的革,革職流放還算好的,運道差些進去之后再見天日就是上法場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