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庭儴面上帶笑,明明那笑容并無任何不妥,甚至還帶著幾分靦腆,說話之間也是斯文有禮,卻偏偏讓人品出幾分譏諷意味來。
“懂不懂老子也知道你是在罵人,老子今兒非要好好教訓你不可!”楊忠掙著揚起手,就在這時,一聲暴喝徒然響起。
“親家公!”
卻是薛老爺子說話了。
“親家公,我敬你親家,可這里卻是我薛家!”
薛老爺子的臉色十分不好看,他方才因為對方的身份一直容忍,可薛庭儴說的沒錯,屋里坐了一大家子人,都是姓薛的,萬萬沒有姓楊的來教訓人的道理。
一家人再怎么鬧都行,可外人插手就是不該。
屋中一片寂靜,只有楊忠喘著粗氣的聲音。
一個凳子倒地的聲音響起,是薛青山站了起來。
這時一直避在屋里的楊氏也跑了出來,又氣又急道:“爹,你做什么!怎么喝了些酒,就開始鬧騰了。”
她對黑著臉的薛老爺子解釋道:“爹,你可千萬別怪,我爹他就是這樣,一喝起酒來。唉,爹你說你鬧騰啥啊?”又去埋怨薛青山:“俊才他爹,你也是,咋就不攔著些,鬧成這樣。”
楊忠道:“我鬧,我鬧什么了?!薛連興,你可別忘了當年答應過我的話。俊才可是你長孫,你就這打算撒手不管了?”
“爹,你快別說了,我攙您下去歇著。”
大房兩口子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將楊忠往外攙,而楊忠似乎也真是醉了,嘴里喊著你就真撒手不管了的話,跌跌撞撞被兩口子扶了出去。
因為鬧得這一場,接下來薛家安靜至極。
周氏本是叫招兒兩人去吃飯,兩人說是吃過了,便回屋了。
一桌子酒菜,只吃了一半,獨薛老爺子一個人坐在那里吃著菜并喝著酒,誰也不敢去打攪。
趙氏避在里屋,別看她平時對薛老爺子吆五喝六的,但薛老爺子真發起火來,她也不敢來觸霉頭。
薛青槐走到桌前坐下,道:“爹,時候不早了,還是早點歇下吧。”
薛老爺子點點頭,卻在放下筷子時,又嘆了一口氣。
薛青槐忍不住勸道:“爹,你也別想太多。”
“你瞧瞧老大兩口子,咋就不記恩呢,老二才死了幾年,就算孩子不懂事,也用不著這樣。”
薛青槐明白老爹說得啥意思,可這話他可不好接腔,只能別別扭扭地道:“說不定大哥大嫂也不知道親家公會鬧這么一出。”
薛老爺子呵了一聲,沒有說話。
“不過狗子也沒吃虧,你瞧他把大嫂爹給氣的。”
聽到這話,薛老爺子忍不住眉眼一動:“倒是隨了老二。”
薛青松就是這種性子,平時沉默寡,可千萬別把他逼急了,逼急了他能讓所有人吃驚。
“這一大家子人一直過得和和美美,咋就越來越難了。”薛老爺子唏噓感嘆,可能也是喝了些酒,情緒格外外漏。
薛青槐沒有接腔。
良久,薛老爺子才嘆了一口氣:“讓你媳婦把這桌子給收拾收拾,你也早些去歇著吧。”
“哎,我這就讓她來收拾。”
提起這個,就有些舊事了。
當初招兒心疼薛庭儴,就攢了些錢來給他買練字的紙,誰曾想這紙比她想象中的貴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質的黃竹紙也要四十文一刀,而那天招兒搜羅了身上所有錢,不過只有三十文。
為了讓老板便宜些將紙賣給她,招兒跟老板磨了許久,連有個勤奮好學的弟弟,可惜父母雙亡家境貧寒這種幌子都編出來了,老板才答應便宜賣給她。后來她又來買過幾次,都是按照以前的價格,卻跟陳老板熟悉了起來。
陳老板贊她人品高潔,賺得都是辛苦錢,卻還供著弟弟讀書,平時她來買紙幾乎都是半買半送的。
這種話換做平時,招兒厚著臉皮也就受了,可今日有薛庭儴在,她難免有些局促,生怕陳老板說漏了嘴,讓小男人瞧不起她說謊。
招兒是受過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可小男人不懂,尤其讀書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氣,所以每次碰到這種兩人觀念會有抵觸的情況,她總是會下意識去避開這些。
一天之內,連著有兩個人說自己是他弟弟,讓薛庭儴十分不悅,他自然沒有發現招兒這些隱晦的小心思。等他回過神來,招兒已經和老板談上了,還特意拿了昨晚他連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給對方看。
“這就是你弟弟?長得倒是俊秀,就是稍顯瘦弱了些。”陳老板是個年逾四十,留著一綹山羊胡,滿身風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個做生意的老板,倒像個讀書人。
“他前陣子病了一段時間,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許久沒見你來過了。”陳老板一面說話,一面就接過招兒遞來的那本不管是裝訂還是紙質,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數這種農家子弟不可能會寫出多好的字,不過他挺欣賞這個叫招兒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過多抨擊,說些婉轉話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還能入目,給他些散活兒做做也不是不可,就當幫人一把。
可真當陳老板看到那黃色竹紙上的字后,還是大吃了一驚。
“這字是他寫的?”陳老板訝異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異了,讓招兒心中有一種不妙的感覺。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寫的字不好,畢竟一直以來從沒有人夸過小男人的字好,甚至連薛青山也都說他的字寫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兒雖不懂什么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說寫得不好的意思。
可她并不覺得這是小男人的錯,連可以練字的紙張都得摳著用,字能寫好?也就是那次她才發了狠氣,收了菜去鎮上賣,攢了一筆銀錢給薛庭儴買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紙。
整整一刀,而不是從薛青山或者薛俊才手里做樣子施舍給的幾張。
招兒腦袋有一陣冰涼感,忍不住想自己平時是不是對小男人太過盲目,又或是吹捧太過。她別的不怕,就怕等會兒陳老板若說出什么不好聽之,小男人會受不了打擊。
這么想著,她忙背著身對陳老板做了一個手勢,將他引到一旁,才很小聲對他道:“陳叔,若是我弟弟字真寫得不好,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旋即,陳老板明白過來,失笑道:“你這小子也是,就算你一片拳拳愛護之心,也不該欺瞞于他,而是該點出他不足之處,這樣他以后才能得到進步。”
他的聲音有些大,那邊的薛庭儴肯定聽見了,招兒紅著臉,卻是吶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陳老板又道:“不過你弟弟這字寫得真不錯,定然系出名師。”
他幾步走到薛庭儴面前,抱拳行禮:“不知小友師從何人?”話說出口,他眼中也染上一抹遲疑,因為眼前這個一身粗布短褐的貧寒少年,實在不像似能師從什么名師的人。
只是他的字……
陳老板既然經營書肆,不是愛好此道,便是祖業。事實上陳老板是兩者皆占,也算是家學淵源,年少之時他也是考過幾次,卻是止步于秀才。不過他并不樂衷做官什么的,遂轉身悉心打理祖業,平時會幾個文友,在一起下下棋喝喝茶品品字畫什么的,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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