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細雨飄搖,屋檐沉沉地壓在身后,它們像是一座座山,蓄著雨的烏云便是那里漫過來的。
鹿鳴聲時不時響起,在比丘峰無限回蕩,抬起頭時,天空因為空濛而顯得無比遙遠。
寧長久與司命走過冷寂的街道,偶有白鹿踏過,亦紛紛避讓道路。它們是靈獸,皆能感受到女子身上的殺氣,這種殺氣已經維持了數日。
三天前,寧長久于夢中握著陸嫁嫁與趙襄兒的手,緩緩醒來,醒來之后,他發現他真的握著一雙手,那是一雙纖骨分明卻又溫涼柔軟的手——正是司命的手。
寧長久立刻清醒,他感受著指尖眷戀的觸感,卻不得不嘗試掙開,而不巧的是,司命也醒了。
他們就這樣躺在床上,目光相接,對視了許久,窗外的雷電跳躍閃動,時不時映亮他們的臉,寧長久本以為司命會發作,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松開手,無聲下了床榻。
屋內自始至終都很安靜。
那場春秋大夢若有若無地縈繞心頭,回想之時,許多畫面已然淡去,但其間寧靜溫馨之意卻柔軟地填滿了心臟,揮之難去。
第一日,他們都沒怎么說話,似還在夢中沉溺,未真正醒來。
第二日時,司命開始算昨日清晨的舊賬,不讓寧長久靠近自己。
第三日時,余威猶在。
這些日子,他們嘗試過入睡,卻再也沒有做過那樣的夢。那一切仿佛真的隨著夢中的夏天遠去了,蟬聲,雨聲,笑語歡聲,都成了記憶里越來越淡的符號。
寧長久與司命將心事埋在心底,各自消化著記憶中的經卷所悟,境界愈發圓融通透,好似只差一口氣,便可破開舊繭,飛入嶄新的天地里。
縈繞萬妖城的陰雨始終沒有散去,兩人下了山,黑漆漆的人參果樹映入眼簾,如張牙舞爪的惡鬼。
人參傀妖們打著盹,手中的芭蕉葉已經開始腐爛,倒是其中的爐火,越燒越旺。
司命來到爐前看了一眼,熾熱的火光中,名劍郁壘的質地已開始坍塌,雖還有劍的雛形,但已漸漸變了形狀。
“看著樣子,或許只需七天,就能將它煉成了。”司命說道。
寧長久道:“嗯,越快越好。”
司命悠悠嘆息:“希望最后關頭,別出差錯了。”
一旁的人參傀妖哭喪著臉,道:“好哥哥好姐姐,我們好多天沒睡覺了,也不是鐵打的……等煉完這神兵,你們就放我們走吧?”
其余人參傀妖也紛紛點頭附和,他們皆是相貌可愛的童男童女,此刻臉蛋像是抹了炭,熏得發黑,看著很是可憐。
寧長久道:“等你們完成此事,我自會送你們去一個極樂世界。”
曾服侍他們的童女撇了撇嘴,道:“神仙哥哥,你可別誆騙我們了,送去極樂世界,不就是要殺我們的意思嘛?我們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哪里會信?”
寧長久微笑道:“放心,我發誓絕不殺你們。你們將來會感激我的。”
童女將信將疑,還想多問問,卻看到冷若冰霜的銀發女子鬼魅般走來,她曾與這神女有些小過節,不敢出聲,立刻閉嘴。
寧長久與司命巡視了一周后,并肩朝著妖神廟的方向走去,他們并無目的,只是隨意走走。
“你打算怎么處置它們?”司命開口問道。
寧長久說道:“金烏十目國尚且殘破,我想把它修繕完整。這些傀妖性陰,恰好可以作為金烏十目國的養料之一。”
司命蹙眉道:“這般殘忍?”
寧長久微笑道:“它們死不了,只不過會在神國的光輝下,漸漸洗去積怨之氣,變成純粹的向陽而生的植物,到時候,它們將成為殘破神國的第一批子民。它們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向日而生的傀妖,就叫向日傀好了。”
“……”司命唇角挑起微小弧度,又被冰冷撫平,她淡淡道:“你想得可真是周到。”
濛濛細雨里,兩人來到了妖神廟,邁過長長的,青苔綿延的石階,還未在轉角處踏入廟門聲,寧長久與司命幾乎同時回頭。
后方,外城的方向,突然有響動傳來。
那響聲至此已經微弱,但因為相隔極遠,事件的發生地,應是石破天驚的巨響了。
遙遙望去,南邊外城方向,滿天的雨絲都被振碎,化作了鋪天蓋地的大霧,大霧之中,隱有金光通天而起,似夭矯升空的金色真龍。
“發生什么事了?”寧長久喃喃自語,心中隱約不安。
“那道金光……”司命瞇起眼眸,瞳光如冰霜飛去:“圣器出世?!”
“圣器?”寧長久不解。
司命說道:“斷界城中有圣器,應是圣人遺物,但……圣器不該在妖神大殿的方向么,為何會出現在外城?”
寧長久更為不解,但不知為何,他的腦海里立刻映出了那只小猴子的臉,冥冥之中,他感覺這二者似有關聯。
寧長久問:“此事會與我們相關么?”
司命輕輕搖頭:“不清楚,但若城中大亂,我們或許不必等郁壘煉化,便可直接趁亂離去,興許對我們而,還是好事。”
“也許吧。”寧長久盯著大霧中遙遙晃動的金光,輕聲道。
……
妖神殿的深處是一片星海。
星海之外,一個半是蛇身的緋衣女子盤身而臥,懷抱白骨,目視星海,看著群星流轉的痕跡,始終沉默。
金翅大鵬走到了她的身后。
緋衣女子回首,她的臉清瘦而妖異,她疲憊地看著金翅大鵬,冷冷問道:“怎么?吃光了妖雀,終于想要吃我了?”
當初變作一條大蛇之前,她曾是一只山雀。
金翅大鵬看著她懷中的猿猴白骨,行了一禮,道:“一百年了,你還是放不下么?”
被稱作萬妖女王的緋衣女子嗤然一笑,道:“他還沒死呢,總有一日會醒的,圣人庇護天下群妖,不是么?我們都不會死……”
金翅大鵬沉默片刻,嘆息問道:“天王星真的存在嗎?你尋了這么久,可有結果?”
萬妖女王搖頭,道:“我不知道,這么多年了,我測算了無數次,早已在數字上算出了它的所在和軌跡,但我無法看到它……不過這是他一生的夙愿,他現在睜不開眼,自當由我繼續尋找,至死方休。”
金翅大鵬沒再多問,只是道:“今日我來找你,是想你幫我一件事。”
萬妖女王問道:“連你都無法解決的事,找我何用?我能有多少法力?”
金翅大鵬道:“我希望你幫我一觀星象,測看兇吉。”
萬妖女王皺了皺眉,她轉過頭,描著紅色眼線的豎瞳妖異地變細,她說道:“你過往從不信這個的,看來是遇到大事了?”
金翅大鵬問:“能算么?”
萬妖女王道:“我為何要幫你。”
金翅大鵬道:“你將目光投向了虛無縹緲的天上,但圣人與通臂老猿的生死,皆在人間,如今圣人危在旦夕,等他死了,你的老猿也絕無再活命的可能。”
萬妖女王道:“你的所作所為,是想救圣人?”
“嗯。”金翅大鵬點頭。
“大不慚!”萬妖女王略顯干瘦的臉上笑意陰冷:“你現在連萬妖城都不敢出,中土八十一城,中央五國,你如何能去?!”
金翅大鵬皺起了眉,道:“中土五國……圣人竟被壓在那里?”
萬妖女王冷笑一聲,道:“這是我這些年觀天象窺見的天機,看到這一縷時,險些瞎了眼,本想告訴你們,但……呵,知道了又如何?送死么?”
中土中央又八十一座大國,其中更有五國。
那是五百年前神戰時天降的巨城,曾是仙廷遺址,如今坐落人間,巍峨雄麗。
金翅大鵬平靜道:“第五件圣器問世了。”
“嗯?”萬妖女王深邃的瞳孔陡然變黑,她飛快掐動手指,道:“那件東西,終于出現了?”
金翅大鵬道:“嗯,并且萬妖城里還來了位我等了許久的客人。”
“誰?”
“金烏。”
萬妖女王蛇軀盤卷,瞳孔映出猩紅之光:“這不是送上門的食物么?大鵬妖圣,我要提前恭喜你萬妖訣大成嗎?”
金翅大鵬道:“待到圣器出,妖訣成,我會前往中土,連破八十一城,砸碎囚籠,救出圣人,我等被奉妖王,殘存于世,大廈將傾之際,是死是活皆該轟轟烈烈,對吧?”
萬妖女王輕輕點頭,道:“所以你是來尋我占卜此事兇吉?”
金翅大鵬道:“是。”
萬妖女王問:“勝算多少,你才愿前去?”
金翅大鵬道:“能有一成就好。”
“癡人。”萬妖女王憔悴的臉上浮現出譏諷之色,她將手伸到星海中,星河的大盤隨著她指尖的波動開始斗轉。
金翅大鵬靜靜等待。
……
七絕崖上,頭破血流的妖猴睜大了眼,它不停喘息著,在一棵棵巨木之間蕩著身子,如刀的風割過耳畔,它的背上,一個鼓囊的袋子里,兩只小幼猴眨著眼睛,天真地看著周圍的世界,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
小猴妖手腳發顫,它不敢看身后,因為許多生著蝠翼,帶著面具的緝拿者已經追了上來,它們的身影在一棵棵大樹間竄動,不停地向它逼近。
猴妖也不敢看身下,因為此刻七絕崖上,赤色的蟒蛇傾巢而出,形成了一片糾纏扭動的紅海,看一眼便能讓人產生頭皮炸開的惡心感。
“你們抓穩了,千萬不要亂動……”猴妖囑咐了一句,在樹干上猛地躍起,抓起一根藤條,身子飛蕩而去。
小幼猴只當在玩什么游戲,高興地鼓掌。
小猴妖躍上了下一棵樹,他的牙關不停打著顫,七絕崖雖然大,但此刻放眼望去,卻找不到任何的藏身之處。
它體內原本驟然涌起了許多莫名的力量,但它卻無法承受太多神力,力量不堪揮霍,幾番掃蕩后就精疲力盡了,四肢百骸的疼痛感反而拖慢了它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