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長久想的卻不是這些。
他想起了昨晚那個厲鬼。
那個厲鬼身上的龍袍也是這般模樣。
他的心里泛起了一絲惡寒。
莫非鬼牢最深處的怪物,就是上一代的君王?那位君王不知歷經了什么,被污染成了這番模樣,成了丑陋而邪惡的鬼,然后被一直關押在地底深處,直到死去。
君王立在那塊金屬臺上,說了一段慷慨激昂的陳詞,然后親自將一柄青銅小劍交給每一個人。
這柄青銅小劍可以吸收怪物的血,而每吸收一個,劍身的顏色便會深一分,這也是判斷誰殺怪物最多的手段。
青銅小劍紛發完畢之后,參相為每一個人都施去一段祝福,為他們的征途庇護。
這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邵小黎因為走得匆忙,也來不及化妝梳頭什么的,便時不時把五指當做梳子,自上而下地捋著頭發。
辟野之戰一年會進行許多次,其中大部分都不是深入尋常新的土地,而是在已有的土地上進行墾荒,種植少得可憐的糧食。
這里每日極大的晝夜溫差,很多植物都難以存活下去,所以對于探索未知的路,解決滿城的吃飯才是斷界城最重要的事情。
一切進行完畢之后,邵小黎與寧長久便向著城外走去。
行淵加起來也不過三十余人,他們無法像軍隊一樣組織起來,因為大家的靈大小不一,千奇百怪,有的是馱著少女的巨大蟾蜍,有的是食人花般的生物,數個大口閉合不定,藤蔓亂舞,也有被劈成一半,依舊身殘志堅,手中握著長刀的人……
邵小黎目光緩緩掠過四周,假裝不經意地看了一遍,還是覺得自家的老大最好看。
“邵小黎。”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
邵小黎轉過頭,發現是個陌生的男子,她冷冷道:“什么事?”
那名男子身后飄著一只黑霧繚繞的眼睛,那眼睛眨眼的頻率竟與這男子完美契合。
“這就是你的靈?”那個名字看著她身邊的少年,笑意玩味。
“嗯?”邵小黎冰冷地看著他,道:“有意見?”
男子看著少女冷冰冰的臉,笑道:“我看你不是找了個靈,倒像是找了個小白臉。”
其余聞之人也輕聲笑了起。
邵小黎非但不理會他們,心中還暗暗竊喜。
而這些王族的高手,大都是經歷過許多次辟野之戰的人,并不把那些城外的怪物當做什么厲害的對手,每一次出行,仿佛只是一次砥礪劍道的歷練,所以一路上也各有交流,互相開著玩笑。
王城至外城的大門外,有一條專門修筑的寬敞街道,那些大都形容枯槁的百姓立在道路兩側,遠遠地看著他們向城外走去,呼喊聲此起彼伏地響起著。
邵小黎感受著他們的目光,心中長時間積累的,不自信陰翳也一點點散去,她腳步緩了些,向著寧長久小鳥依人地靠了靠。
寧長久卻絲毫不解風情,腳步也跟著放緩了些,與她保持距離。
高高的城墻下,大門已經打開,這座雄城就像是一座獸籠子,幾百年前,野獸在外,人類
關在籠中,而如今他們才是真正的,可以震嘯山林的猛獸,將疆土一點點向外擴張,直到遇到嶄新的大陸,帶領所有的人走出這片貧瘠的城。
王城之外是一大片荒谷深山,整體呈現著極深的鐵青色,那些嵯峨的山石犬牙交錯,尖銳地彎曲著,直指蒼穹,其中隱隱有怪鳥盤旋的身影。
一條人為踩出的道路埋在沒膝的野草之間,通往著遠處,而沿著這條路,遠遠地隔著數個堡壘,那些堡壘規模不大,但是砌得堅實,上方還設有烽火臺。
“這就是城外?”劍經之靈透過寧長久的眼睛,看著那一排排刀俎般的險峰巨崖,那些山體皆極高,每一個放在外面,都稱得上是一方名山了,只是放眼望去,整個世界一片荒涼,看不到一絲生命的跡象。
寧長久道:“這個地方有些古怪。”
劍經之靈問道:“哪里古怪?”
斷劍中,血羽君嚷嚷道:“我見過的名山大川多,放我出來,讓我來鑒別鑒別。”
寧長久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以心神道:“幫我記一下那些懸崖巖石斷裂處的紋路。”
劍經之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應了一聲。
而整個隊伍來到外面的開闊世界之后,便像是張開翅膀的鳥一樣,向著兩邊擴散出去了。
城外看上去雖然死寂荒涼,但大抵一片平和,走了許久也沒有看到怪物的存在的痕跡。
但這種和平終究只是假象,不久之后,這個泡沫便被悍然戳破了
走到某一片崖壁時,邵小黎放慢了腳步,她盯著那片懸崖,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之間那絕壁之上,密密麻麻地趴著一大堆鬼牢之中見到的生物,它們像是變異的人類,生長著尾巴,四爪像是帶著很大的吸附力,紋絲不動地貼在高高的絕壁上,像是一窩窩壁虎。
哪怕邵小黎曾經隨隊出城過,哪怕她也曾親手殺死過許多怪物,但每每見到這種場景,依然讓人頭皮發麻。
“寧長久。”邵小黎冷冷回頭,很有底氣地低喝一聲,直呼其名。
寧長久皺了皺眉,忽然覺得有些不適應,但還是平靜地應了一聲。
三十余名佩刀帶劍的修行者,以隗元為首,忽然間像是煙花般炸開了,化作一道道流影向著那些伺機而動的妖物激射過去,一聲聲清脆無比的骨頭斷裂聲,如同鐮刀割過稻草。
……
……
王宮之外,所有人已經散去。
君王回到了幽深的宮殿里。
殿中是置有許多盞宮燈的,只是如今,這些燈都未被點燃,于是皇殿便顯得格外地凄冷了。
這座王殿是倚靠著巍峨高山建造的,那高山也似浪頭,像是隨時要把王殿傾沒。
君王平靜地向著深處走去,他的王座便在最深處。
那王座不似外面世界那般鎏金刻銀,玉石鑲嵌,極盡奢美。這王座只是以一整塊墨玉雕刻成的,有些長,看上去更像是一張溫潤沉靜的玉榻。
并非君王不愛奢華,而是因為這張椅子真正的主人不喜歡。
司命坐在王座之上,漆黑的裙擺柔和地覆蓋著她極盡曼美的軀體,銀白色的頭發順著她身軀的曲線淌下,她的整個人,似是都與這墨玉融為一色。
本該是斷界城最不可一世的君王,竟對著她跪了下去。
“你其實不必跪我的。”司命眼眸微睜,聲音輕柔道。
君王虔誠道:“司命大人為天降神祇,為斷界城之明日,不可不跪。”
司命櫻花瓣的嘴唇微微抿起,她靠在椅背上,一手支著玉腮,寬松的衣袖垂下,露出了一截白得無瑕的手臂。
她淡然地笑著,柔和道:“放心,你只要好好聽我的話,就不會像上一個國君那樣,墮落為魔的。”
君王想到了鬼牢深處那個丑陋至極的怪物,更加虔誠地跪伏而下。
司命皓腕輕抬,指間似水上浮起的花瓣,她說道:“若你心中依舊有疑慮,可以隨時問我。”
君王順著她的手勢起身,道:“無疑。”
司命輕笑著,美眸瞇起,道:“是沒有疑慮還是不敢有疑慮呢?”
君王躬了些身子,道:“我只愿我的子民有朝一日可以離開這座城。”
司命聲音幽幽,道:“你可知道,其實我們要離開的,并不是這座城。”
君王抬起了些頭,道:“不知,望司命大人明天機。”
司命看著漆黑一片的殿頂,似能看到殿頂之外的夜空,她繼續問道:“你知道為何我們看不到天空中的星辰么?”
日月星辰只存在于書中記載,城中從未有人見過。
“不知。”君王等待著答案。
司命緩緩道:“因為它們早已遠離了你們……你們是被時間拋棄的孤兒,無論在這里守望多久,也無法找到一切的源頭。”
“神女……遺棄了我們?”君王顫聲道。
司命淺淺地笑著,她的柔和的話語中帶著微微的嘲弄:“那位神女早已離去,而我才是你們的新神,我會破除這座城的詛咒,帶領所有人出去,見到傳說中的日月星辰。”
“司命大人,您,所求究竟是什么呢?”君王不知道這片貧瘠的城池里,究竟有什么東西可以滿足她。
原本司命便是王城中一個古老的職位,猶如巫女,負責占卜,預測兇吉,而數年前,上一位司命大人忽然死去,緊接著這個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便來到了城中,直接接替了司命的位置,從此隱居宮中。
君王本是城中最強大人,但他卻被司命輕而易舉地擊敗了。
這樣的失敗重復了許多次后,他終于以帝王之身俯首稱臣。
只是哪怕事到如今,他都不太敢直面這個女子,每次看到這樣絕美的臉,他的心中都會燃起烈火,會幻想著若這不是境界高絕的神明,而是普通的王族女子該多好,那樣他就可以將她納入房中,肆意把玩……
這種念頭是邪惡的火,在司命的眼皮子底下根本藏掖不住,只是她并不在意,眸光靜靜地注視著那邪火中旖旎幻想的場景,嘴角始終勾著淡而柔和的笑。
她從未想過男歡女愛,這于她沒有任何意義,因為真正的神子必須白璧無瑕。
神話中的生命永遠是無比的完美,一如自己。
她看著匍匐在地的君王,說出了她的答案:“我要回到我的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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