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晚齋天色便已黑定,空山人寂,云色冥漠,四周除了微嘯的風聲和單調的木魚敲擊聲,竟是萬籟俱寂。康熙因見書櫥中,什么《金剛經》、《法華經》、《華嚴經》、《內典述要》、《靈棋經》、《五燈會元》諸佛學典籍汗牛充棟,便從架上抽出一本《傳燈錄》隨便翻著,呆呆地想心事。眾人知他心緒不寧,哪里敢來打擾?康熙看了一會書,聽得外頭沙沙響起了雨聲,合書踱出禪堂站在階下,但見雨幕中模模糊糊的一片石筍似的舍利子塔,都是靈谷寺歷代高僧的墓,卻不知有沒有伍次友的。想起二十多年前在何桂柱旅店師生初會,伍次友縱橫議論功名事業,白云觀賦詩吟哦,山沽居品茗讀書的往事,宛如昨日,不禁潸然淚下。
“主子,”魏東亭見康熙臨風傷情,取出一件夾袍從身后輕輕替他披上,小聲道:“伍先生遺愿揚骨灰于揚子江,這里并沒有他的墓……”康熙淡淡說道:“你不奏朕也是好心。但你不知道,沒有了伍先生,朕心里是何等寂寞!治國之才死了還可以再遴選。他這一去,還有誰能喊朕‘龍兒’呢?”魏東亭忙拭淚道:“主子也不必過于難過。先勘東南,再定西北是伍先生為皇上籌劃的大計,已是做了一半。伍先生在天之靈,若見主子今日功業,又深懷悼念,必定歡喜不盡的。”
君臣二人正說話,忽聽遠處守護的武丹惡狠狠喝道:“什么人,干什么的?”二人都吃了一驚,回頭看時,是穆子煦帶著江蘇巡撫于成龍蹣跚著踏泥而來。見康熙立在階前,于成龍忙在雨地里叩頭請安。
“進來說話吧,”康熙見于成龍渾身淋得精濕,回身便進堂內,在木榻上坐了道,“有什么要緊事?——倒一杯熱茶賜他!”
于成龍叩謝了,從靴頁子中抽出一張紙,雙手捧給康熙。康熙接過看時,卻是昨日遞來的邸報,說京師直隸一月未雨干旱致災的事,不禁一笑:“這件事朕早就知道了。你就為這個巴巴兒跑來?”于成龍看了看,高士奇不在跟前,便將身子一躬,朗聲說道:“京師不雨乃是天象示警,主小人蒙蔽圣聰!皇上大振天威,誅戮誤國權臣明珠,則必降甘霖!”此語一出,魏東亭和穆子煦等人都吃了一驚。自康熙十二年決議撤藩,至今十年,明珠在康熙跟前說一不二,從沒有大臣敢作仗馬之鳴,這于成龍忒是膽大!
康熙臉上毫無表情,半晌,方冷冰冰問道:“何以見得?”
“皇上,天久不雨,以‘易’之乃是乾下兌上之‘夬’卦,因小人占據鼎鉉,所以‘天屯其膏’干旱無雨。”于成龍胸有成竹,不緊不慢地說道,“圣人設道寓天人之理,臣之所并非妄誕,有事實為證。明珠勾聯徐乾學、余國柱之流把持內閣欺上壓下,已成尾大不掉之勢。各部量刑用官,全由明珠氣使頤指,說輕是輕,說重是重,各部大臣敢怒不敢。皇上時有嚴旨詰責,也是陽奉陰違,從不知改過……”于成龍侃侃而,將明珠外表柔媚甘,內心陰鷙險詐,種種不法情事一兜兒全翻了出來,“皇上可知?今年各省學道任滿報請陛轉,全部論價任缺!三千兩轉肥缺,兩千兩轉中缺,一千兩轉苦缺,無銀就開缺待選!竟然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夏器通原是陜西富家翁,承考官百般奉迎,因明珠偶放一屁,誤聽為夏器通,硬取了他舉人,后又捐納得了高官。御史李承謙、吳震方直彈劾,立遭貶斥……”
康熙愈聽愈驚,于成龍說的夏器通他聽說過。于成龍如今抖落的這些,康熙有的以前當笑話兒聽,知道個大概,有的壓根不知情。聽到此處,康熙忍不住說道:“你說慢點,什么李承謙、吳震方?折子里都說些什么?他們不是調西藏桑結仁錯駐節聯絡了嗎?”
“皇上如若見了他們的彈章,明珠何來欺君之罪?”于成龍激動得臉上泛起潮紅,“李、吳二人如今死活都難說呢!”
康熙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默謀了一陣,回過神來說道:“你講,還有什么?”于成龍身子一挺,拱手說道:“皇太子乃是國之儲君。明珠因周培公倡議,立皇二子為太子,耿耿于懷,設計將周培公患難之交轉許何桂柱,明知周培公身患喘疾,仍力主調周培公至口外駐防——今日邸報周培公已經亡故——國家為此喪一良將,難道不可惜?大學士李光地不阿附明珠,即羅織罪名,明欺暗詐施其奸謀……其才足以惑主,其智又足以掩惡。滿朝文武聞明珠之名無不噤若寒蟬。臣忝在大臣,位列封疆,如不據實奏聞,難報皇上知遇之恩!”說罷,粗重地喘了一口氣,盯著康熙不聲。聽到周培公的事,康熙猛地想起,索額圖曾吞吞吐吐說過,當年他求娶蘇麻喇姑,也是明珠燒的野火,兩下里印證,就知于成龍不是說謊,想不到明珠這奴才這么不是東西!康熙臉上顏色霽和下來,久久沒語。這案子實在太大,他一時委決不下。明珠從政已十六年,于國家大政從來都與自己一致,天下官員半出其門,一興大獄,革職拿辦的不是三兩個,而是一大批人,平藩之后剛剛穩定的朝局就要動蕩。而且一旦去了明珠,索額圖獨居中央,熊賜履和高士奇兩個漢臣難以制約。他總有點疑心索額圖與江南逆案有關,果真如此,那……
正沉吟間,高士奇披著油衣笑嘻嘻進來,一邊打千兒行禮,一邊說道:“奴才往禪堂打了個花呼哨兒,老和尚正念經,不大理人。奴才聽他念什么‘無眼耳鼻舌身’,插了一句‘你老人家頭剃得溜光,又沒有眼耳鼻舌身,那成了什么?’他才睜開眼和奴才談了一陣禪……”一句話說得眾人掩口而笑,連嚴肅莊重的于成龍也不禁莞爾。
“朕正要著人叫你呢,”康熙斂了笑容說道,“于成龍奏明珠貪賄壞法,結黨營私,嫉功害賢,這些事你知不知道?”
高士奇一怔,倒抽了一口冷氣,臉色立時變得蒼白。他知道康熙心情不好,裝了一肚子笑話打算愉悅圣躬,卻被康熙的這一連串問話堵了回去。他沒有想到于成龍居然乘此機會告了明珠的惡狀。良久方道:“不知于成龍實指何事?這事非同小可,容臣思量。”于成龍遂將方才的話大致又說了一遍。其實,高士奇對這些事心里雪亮,只是來得太突兀,他需要時間想想。待于成龍說完,高士奇也想清爽了,便叩頭道:“都是有的。”
“既然都有,”康熙勃然變色,厲聲問道,“因何不據實奏陳?”饒是高士奇能善辯機敏過人,在康熙怒目的逼視下,也亂了方寸,忙叩頭道:“明珠之奸舉朝皆知,只是人生在世莫不畏死!即如索額圖、熊賜履與明珠多年共事,尚且鉗口不,何況奴才區區草詔書吏?”猶未畢,康熙“呸”地啐了一口,罵道:“放屁!事君惟忠。既然怕死,休在朕跟前做事!”
高士奇自隨康熙以來從未碰過如此硬頭釘子,此時天威震怒,才曉得厲害,脊背上涼颼颼的,竟嚇出一身汗,只是叩頭不語。魏東亭見康熙遷怒高士奇,忙上前跪了道:“明珠陰詐奸險,欺君罔上,心術不正,其權柄又足以坑陷賢良,如無實據,奴才亦不敢輕易奏陳,求主上治罪!”高士奇聽了心里不禁一陣慚愧:久聞魏東亭是人中之杰,果然名不虛傳,如此得體的話,自己怎就沒想到?
康熙環首旁顧,突然縱聲大笑:“明珠,一個破落戶子弟,比鰲拜還難除么?”高士奇好容易找出話縫兒,忙道:“鰲拜乃是明火執仗逆天,明珠則是借主上神圣威武擅作威福。除明珠,在主上易如反掌,以奴才等微薄之力,就如蚍蜉撼樹!”
這話雖不無奉迎之意,康熙想想,覺得確也是實情,于成龍沒想到這件事辦得如此順當,反覺自己當初顧慮重重可笑,他最擔心高士奇袒護明珠,眼見連高士奇也當面撇清,倒放了心,便不再發難告高士奇,遂款款奏道:“高士奇所奏亦在情理之中。奴才也曾瞻前顧后多年,才敢作此一舉。”
“話還要說回來。于成龍,朕眼下還不能準你的奏。”康熙突兀一句,說得眾人又是一愣,此刻他想仔細了,愈覺事體重大,起身踱了兩步,陰沉沉說道:“宰相換得勤,不是國家之福。南宋祥興年間一年數相,明崇禎十七年換了五十四相,結果如何?朕以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興旺之象。明珠固然不成才,比起來還是功大過小,朕還要再看看,他若再作惡,不用你們說朕就拿掉了他!”說罷,掃一眼目瞪口呆的眾人,吩咐道:“今日之事你們誰敢說出去,那就是加害于成龍,朕必取他的首級!于成龍所奏事回去擬了密折,黃匣子直交高士奇存檔,除朕之外,無論何人不得調閱——跪安吧!”
“喳!”所有的人都被這番話鎮住了,不約而同地一齊跪了,徐徐退出禪堂。(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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