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不著假惺惺!大丈夫死則死耳,誓不蒙辱!”楊起隆眼中似要噴出火來,“豫讓漆身吞炭,雖然志不得遂,也是烈烈之士!比起你二位,一個異域禽獸,一個漢家敗類,我要干凈得多!”
楊起隆自康熙十八年離開直隸,以他過去密藏的數百萬兩雄厚資財,廣結綠林好漢,勾連朝廷大臣,在安徽、江浙一帶慘淡經營數年,好容易有了個像樣的局面,不知康熙何以窺見其中秘密,頃刻之間一切均成浮光泡影!慘哪!要不是對面這個活寶總督既要自己做事,又不肯直接插手幫忙,何至于這么快就暴露?但楊起隆也知道,留得索額圖、葛禮這干人在,遲早總有一日治死康熙。楊起隆一邊打著主意,一邊冷冷脧著對面三個心思不一的人,傲然繃緊了嘴唇。
“你也算是大丈夫,忠烈之士?”穆子煦瞥了一眼葛禮,反唇相譏道,“你本來就不是什么太子,卻愣充金枝玉葉,蒙騙二百多人做替死鬼——王八照鏡子——瞧你那副鱉形,就想和我主爭天下?說!誰人主使,何人謀劃這逆弒大計?你怎知皇上五月來寧?紅衣大炮——四門紅衣大炮從何而來?講!”
這連珠炮似的發問對葛禮來說句句刺心刺耳,但當此性命交關之時,必須慎慎行,葛禮壓制著內心極大的驚惶,蹺起二郎腿靜觀待變。卻見楊起隆攬衣一蹲,竟箕坐在地上,揚目說道:“康熙原定今冬來南京,后定明年四月底南巡,是我的坐探從內務府打聽來的。”
“誰?”
“楊起隆不是賣友之人!”
“那——大炮呢?”
“是我從大明太祖孝陵衛炮臺殘垣里拆出來,又請行家重鑄的!”
“為什么重鑄?誰鑄的?”
“年深日久生銹了,怕炸不死康老三。”楊起隆陰笑道,“再說,這個葛禮幾次出告示搜拿我,我想叫他也吃點苦頭,大炮搜出來,他就難逃干系!”說罷仰天大笑。穆子煦一聽便知他有心開脫葛禮,卻又抓不到把柄,便又問道:“請哪個工匠澆鑄?講!”楊起隆翻眼看了看,說道:“我已經說過:死則死耳!無賣友之理!”
葛禮聽至此,忽地立起身來,將茶杯向案上重重一蹾,大聲道:“來人啊!”廳外戈什哈巡捕衙役人等,聽說制臺夤夜起來審案,廊下早站得齊齊整整,聽這聲招呼,忙齊應一聲:“在!”早有兩個旗牌官進來叉手聽令。葛禮用手指著楊起隆,惡狠狠說道:“此獠刁蠻狡詐,不動大刑諒也難招——夾棍侍候!”
“喳!”
“慢著。”穆子煦伸手一攔,命年羹堯,“把楊起隆押獄神廟,你派專人看管!”待將楊起隆架下去,穆子煦方轉臉對葛禮微笑道,“葛大人,這,可是御案吶!”
葛禮不禁皺了皺眉頭,他已明白,今晚明審楊起隆,其實機帶雙敲,這個穆子煦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全是沖自己來的。但謀逆造反御案,不得擅動大刑,律有明載,也是無可奈何。葛禮此時才知這個侍衛不好對付,低頭沉思移時,仿佛不知所措地說道:“虧得穆兄提醒,差點孟浪了!因這幾門紅衣大炮,兄弟已經涉嫌在內,敬請大人一體查明,為兄弟去疑。”說罷嗟然長嘆一聲。穆子煦見他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年,心下也有點憐憫,呆了一下,說道:“實不相瞞,兄弟這次越俎來辦此案,全是圣躬獨斷,你是為官多年的人,自能想出其中原由。方才你說的,兄弟已經在心。這樣——兄弟在虎踞關買了一處宅子,權作私宅贈送制臺,可帶家眷在那里暫住候旨。這里的文書檔案,兄弟奉旨要查封——但能擔待的,兄弟一定關照,一切請放心——你并未革職。這只是權宜之計,務請海涵……”
“是!”葛禮聽著這話,似宣旨又似私談,不好行禮也不好接話,只好低聲答道:“兄弟明白,全仗大人維持。”說罷一躬,默默退出去,這里年羹堯便命手下軍士掌起幾十盞燈,挨房貼封條。穆子煦雖按魏東亭的主意辦了,心下到底不踏實,忙命人打轎至魏府。此時天色已經微明。
魏東亭半躺在安樂椅中靜靜聽完穆子煦的回報,移時才道:“兄弟,你知道不知道,你我二人此番種禍不淺!”穆子煦因一夜收獲頗大,正自興奮不已,聽魏東亭如此說,吃了一驚,問道:“怎么了?兄弟辦差不認真么?”“不是不認真,是太認真了!”魏東亭推了推身旁的茶幾上放的兩件東西,說道:“你看看這兩件物件。”
穆子煦這才注意到,魏東亭的蓋碗旁放著個木匣,紫漆金裹,明黃封面,正是宮中物件,詫異地打開看時,里邊一柄鏤花碧玉如意,還有一只掐金線臥龍袋,因問道:“是皇上賜的?”
“剛才快馬送來。”魏東亭顯得疲憊憔悴,慢吞吞答道:“如意,是四爺送的,臥龍袋——是太子送的,專指著我,命我一定交你本人!”
穆子煦不禁怔了。
“告訴年羹堯,什么都不可查出來。”魏東亭道,“這案子已經查清,不能再株連一人——連葛禮在內!”他的聲音很空飄,仿佛在很遠的地方說話,但卻十分清晰。
穆子煦終于明白了魏東亭的意思,嘆息一聲,注目漸漸發白的窗紙,良久沒有說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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