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次友因內服良藥、外用氣功療治,半個月后,已能行走如常。胡宮山師徒便過來辭別。
“從此要與先生分手了,”胡宮山與伍次友過去在北京時并無深交,倒是這次在江湖上偶然相遇,反而增進了相互間的了解。一想到將要各自東西,胡宮山心中,不禁黯然,八字濃眉一蹙說道,“雖說天各一方,但愿日后車笠相逢,莫忘杯水之情喲!”
伍次友笑道:“豈敢負心!不過你我是不會車笠相逢的,頂多陌路邂逅。我雖然做不了達官貴人,但是,胡兄的救命之恩我是永志不忘的。”旁邊的郝老四乘機插笑道:“我們師徒是方外之人,先生卻是性情中人,既要報恩,清風卻歡喜實的。那年見先生給吳六一寫的字極好,何不給我們也寫一張呢?”
“清風別胡說!”胡宮山道,“我們云游四海萍蹤不定,寫出來往哪兒張掛呢?”
伍次友挺身起來笑道:“老四也是金口難開,既是故人,又這么有緣,我給你們畫張畫兒!”說著來到桌前,提起筆來,向胡宮山和郝老四稍稍瞥了一眼,便走龍游鳳地涂抹了起來,很快勾勒出兩個道士形象:一個背插寶劍,腰懸葫蘆;一個手持拂塵,兩個眼珠子像在骨碌碌轉動。胡宮山、李云娘、郝老四忙湊過來觀看。青猴兒在一旁嚷道:“這畫兒不好不好!像兩個賊似的,沒個正形!”伍次友住筆笑道:“青猴兒雖伶俐,哪里知道壞官不如好賊——你且看我筆下這賊!”說著,竟在題款上行云流水般地大書三字:
賊!賊!賊!
眾人正愕然間,伍次友卻又接著寫道:
有影無形拿不住,只因偷得不死丹,卻來人間濟貧苦!
笑問胡宮山:“如何?”
“妙哉!”胡宮山大笑道,“此畫此詩老胡心領神受了,知我者,莫過伍先生!”他雙手接了過來,珍重卷起,交給了郝老四,躬身一揖飄然而去。
送別胡宮山,云娘思量再三,也要辭行了。她倒不是因為聽了郝老四“離則親”的勸,而是覺得終日里跟著一個始終愛著別人的人轉悠,結局可悲,人可畏。傳了出去,江湖上人將怎樣看自己,自己又何以自處?但是此時離開伍次友,她又覺難以放心。幾天來,云娘一直郁郁寡歡,空閑時常常呆呆坐著出神。青猴兒雖然知道一些實情,卻不懂得她的苦衷,整天樂呵呵地跑前跑后幫著云娘煎藥送飯。
四月初八是浴佛節,民間家家包餃子吃緣豆注釋1,云娘為伍次友煎好了藥,便趕到鎮上買回三斤包好的生扁食,囑咐青猴兒煮上,這才到伍次友房中來。伍次友已經脫去了棉袍,只散穿一件白竹布夾衫,五指并攏緊捏著一根細針,另一只手緊捏著袍角,咬牙擰眉地在使勁穿針,針走到哪里,臉便轉向哪里緊盯著。云娘看到他那專注的神情,不禁噗嗤一笑,忙過來接了伍次友手中活計,就坐在椅上補起來。
室內安靜極了,中午的陽光照得室外一片明媚。黃鸝和“吃杯茶”在參差錯落的樹枝間跳躍著,追逐著,發出吱吱喳喳的叫聲,更顯得屋里靜謐溫馨。一直到補完,兩個人都沒有說一句話。
“賢——哦,云娘!”伍次友見云娘用牙咬斷了線,立起身來要走,這才趕緊說道:“你好像心事很重?”
“沒有。”云娘說道,她輕舒了一口氣,“這幾日瞧著先生病一天好似一天,高興還來不及呢。只是下一步該往哪里去呢?”
“游孔林、拜孔廟,再到泰安上十八盤,觀云海日出,然后去北京。”伍次友笑道,“不是說好了的么?”
云娘凄然一笑,說道:“泰山那么高,先生久病剛愈,上得去嗎?”
“有你在呀,”伍次友說道,“有你在,還怕上不去么?”
“我攙著你,還是背著你?”
“……”伍次友無可對了。他猛的想到,這個穿著天青哆羅呢褂子的人已不是“賢弟”,攙著背著,都不合適。沉吟良久,正待再說時,青猴兒笑嘻嘻端著一大盤水餃進來,口里連聲嚷道:“熱、熱,盛得太多了!”搶上幾步將盤子急忙丟在桌上,噓著手說道:“頭鍋餃子二鍋面,我嘗了一個,香著呢,請先生和——師父用吧!”
“一起吃吧,”云娘的心情似乎好了點,“青猴兒,你也坐下一道吃吧。”青猴兒答應著,又去調配了一小碗姜蒜醋汁來,三人方坐下同吃。
云娘吃得很沒滋味,不時地偷眼看一眼恬淡自若的伍次友和狼吞虎咽的青猴兒。忽然,伍次友便吃到了一個緣豆餃子,端詳著問,“這是什么餡兒?”
“伍先生到底福分大!”青猴兒說道,“通共只一個緣豆餃子就給您吃了去——哎喲!這是什么?”原來他也吃到了一個。
聽了云娘的解釋,伍次友不禁大笑,說道:“既說誰吃到就有福緣,那我和青猴兒是有福有緣的,怎么你倒沒吃到呢?”云娘聽著這話甚覺不吉利,勉強笑道:“我是個沒福的,和你們比不得。只是這緣豆按理只能有一個,怎么你兩個都吃上了?”說著一怔,原來她也吃到了一個,“這做買賣的,怎么弄的,圖省錢么?包這么多的青豆餃子!”
“一是能多賺錢,二是圖個大家都吉利。”伍次友說道,“這也是他們的一片好心腸啊。今日浴佛節,大家都吃緣豆,將來都成佛做菩薩,豈不比只一個人吃了有趣?”說著,便哈哈大笑。
“先生成佛,我師傅做菩薩,我可不行。”青猴兒認真地說道,“我在菩薩蓮座邊兒當個金童也就稱心如意了!伍先生若不能成佛,將來做了大官,見了我們,可不要忘了今天吃餃子的事喲!”
“什么‘見了你們’?”伍次友擱下筷子問道,“你們不和我一起走么?”
“他說的是真的。”云娘在一旁低聲說道,“送行餃子接風面,這是我們分手時的一點心意。”
“為什么?”伍次友問道,“你不到北京——”他突然想起“謀差事”已是不可能的了,不覺神色黯然,半晌方嘆道:“也罷,也只有這樣。聚散有定,離合有緣,雖說是涸轍之鮒,相濡以沫,不如散處江湖之中而相望,但愿他日陌路相逢,我們不要擦肩而過……”說到這里,伍次友覺得嗓子有些哽咽,強忍著沒有流淚。
云娘見伍次友如此感傷,真想說一句“我不走了”,但她不能。她囁嚅了一下,強笑道:“先生何必兒女情長!你我都還年輕,綠水長流不改,青山大路回轉,怕不能再見?再見時,豈有擦肩而過之理?”
當日中午伍次友、云娘和青猴兒共進了一餐別離飯,中間千叮嚀、萬囑咐說了許多保重的話。伍次友決意明日拜會兗州府,由官府送他回京。云娘和青猴兒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路。
“姑姑,”青猴兒回過頭,見伍次友還在古道口垂楊柳下遙望,不解地問道,“我實在不明白,好端端的,您怎么一定要走呢?”
云娘茫然地望著遠處的碧水綠樹,呆呆地說道:“你年紀小,長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咱們往什么地方去呢?”
“先不要走遠,在這近處住些日子,你師伯他們大約也不會走遠。”
伍次友當晚直到深夜都沒有入睡。云娘和青猴兒的身影一直在眼前晃動——藥吊子里的藥是上午云娘親手煎好了的,只要溫一溫就能用。一會兒他仿佛聽到了外間煽爐子“唿嗒唿嗒”的聲音;一會兒他又好像聽到云娘用湯匙調藥、吹涼的聲音。前幾日還在和胡宮山、云娘幾個人說笑論道,一下子便去得干干凈凈,只留下他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