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為什么拘押你的叔叔?”
“案子不結,他們不肯放人。”
康熙深深吐了一口氣,又問:“你來京控告,三法司都處置不了,為什么不去擊登聞鼓?”登聞鼓設在西長安街,專為百姓有冤部告不準時,叩閽告御狀用的。小紅聽了沉默良久,說道:“告御狀民女不敢。”康熙奇怪地問道:“那又為什么?”
小紅眼睛一酸,眼淚撲簌簌落下,半晌才道:“奴已經想開了,兇手在五華山,朝廷也拿不住,小女去皇帝老子那里告狀,就是準了民女的狀,也要流徙三千里,我的老祖母怎么活呢?”
康熙的心一下子沉了下來。這個小紅年紀雖幼,忠孝心俱全,她的冤案自己做天子的卻辦不來!思索了一會兒,康熙又問道:“你為什么要在這里賣唱?”
“奴要掙一些盤纏回江南。”小紅答道,“再說,唱唱苦情,心里也好過些……這是北京,說不定皇上聽到小女的曲子,早些兒為小女做主。”
“他已經聽到了。”康熙的聲音有些沙啞,回頭吩咐圖海,“叫索額圖進來。”
“這個女孩子要回杭州。”康熙對索額圖說道,“你派人用船妥送回去,告訴浙江臬司,若有人難為,加害于她,惟他們是問!”
“喳!”索額圖忙答應一聲,見康熙沒別的吩咐,便對小紅道:“走吧!”
“慢!”康熙手一擺,見墻角一張小桌上有專為客人備的文房四寶,便過去提筆寫了一張字,取出隨身小璽蓋了,遞給小紅,說道:“你回去生計也不容易,這張紙你帶回去給杭州縣令,免了你家賦捐,叫他再資助你們些,就好度日了。”
“小女不識字,那小曲都是請人編的。”小紅接了紙條,顛來倒去地看著,說道,“這紙條能派那么大用場?”
“管用!”康熙哈哈大笑,連那個倒霉的知府也忍俊不禁地偷笑了。
“儂真是好人,儂叫啥名字?告訴我,我回去給儂立長生牌位!”
“儂回去就知道了。”康熙學著小紅的口吻笑道,“儂說得很對,朝廷眼下也辦不了儂的案子,不過一定會給儂辦的——也不必立什么長生牌位,辦完了,我到江南儂家做客時,把儂家的好茶請我吃一杯,好么?”
眼見索額圖帶著小紅出去,康熙轉過臉問夏侯俊:“這就是你說的穢惑眾?下去好好想想,你自己告訴吏部,罰俸半年!”夏侯俊沒料到康熙的處罰如此之輕,先是一怔,忙又諾諾連聲答應著去了。
“你既自稱知兵,朕可是要考問你一下了。”康熙示意圖海在旁邊坐下,正色對周培公說道,“你就站著答話。”
“是。”周培公躬身答道,“臣不曾自知兵。兵者,兇也,至危至險之道,豈可輕知兵?趙括、馬謖熟讀兵書,兵事滔滔不絕,雖趙奢、諸葛不能難之——卒駢死兵敗,遺千古之笑。所以說戰無常例,兵無成法,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而后庶幾可以用兵。”
“照你這么說,連孫子兵法也是不能用的了?”康熙詫異地問道。
“孫子兵法雖有千古不易的用兵之理,”周培公從容回奏,“但世人只讀其文義,不解其精髓。敵我雙方皆讀此書,卻有勝有敗。知變則勝,守常則敗,如此而已。”
“嗯,”康熙點頭說道,“你說說為將之道。”
“為將之道,”周培公莊重地說道,“軍火未升,將不饑;軍井未汲,將不渴;擊鼓一鳴,將不憶身家性命……這都是通常之理。為將者代天征伐,以有道伐無道,纛旗一升,耗國家百萬帑幣,驅三軍蹈死生不測之地,值此非常時期,應施之以非常之道。仁義禮智信,對我則可,對敵則不可。對敵當施之以暴、誘之以利、欺之以詐、殘之以忍,無忠恕之可。”
康熙聽至此,插口問道:“你愿意做個什么將軍?”
“臣愿為善敗將軍!”
“善敗將軍?”康熙吃驚地問道。
“對!”周培公振振有詞地解釋道,“善敗將軍并非常敗將軍。淮陰侯韓信、蜀漢之孔明,皆善敗將軍!兵法所謂善勝者不陣,善陣者不戰,善戰者不敗,善敗者終勝——小敗之后連兵結陣,透徹敵情,再造勝勢,比之項羽百戰皆勝而烏江一戰一敗涂地,豈不好得多么?”
康熙不禁哈哈大笑,轉臉問圖海道:“你帶了一輩子的兵,聽聽這個書生的論兵之道,有點道理沒有?”
圖海雙目緊盯著周培公,心里佩服極了。入關前他所讀過的“兵書”就是一部《三國演義》,并未接觸比較高級的軍事理論,周培公這番分析使他明白了不少縈繞在心里的疑問,聽康熙問,忙道:“周培公所皆是用兵要妙道。”
周培公受到鼓勵,不禁大為興奮,雙眸炯炯有神,接著說道:“臣請以南方軍事陳!”
所謂“南方軍事”不而喻是指三藩,康熙原本打算啟駕回宮,不由又坐了下來,笑道:“這里議事倒比宮里縝密,你放膽奏來!”
“國家一旦南方有事,會怎樣呢?”周培公雙手相合,沉吟著說道,“臣以為將以岳陽、荊州或南京為決戰之地!”
“你說詳細!”康熙將椅子朝前拉了拉。
周培公的目光好像穿透了墻壁在遙視遠方。“如叛兵調度得方,那他們就會以岳陽、衡陽為根本之地,奪取荊襄,東下南京,水路沿運河北上,陸路由宛洛插向中原,會師于直隸。但現在看來,他們未必做得到。叛軍中驕兵悍將居多,心思不齊,指揮不一,民心不從,這樣的如意算盤打不好,臣以為他們只不過想劃江分治而已。”
“我當以何策應付?”康熙的目光深不可測,幽幽地審視著衣裳襤褸的周培公。
周培公一笑:“倘若真的如此,主上當以湖南為決戰之地,同時沿長江布八旗勁旅,穩定北方局勢,以江西、浙江為東線,以陜西、甘肅、四川為西線,割斷敵軍聯絡,傾天下之力各個擊破——此跳梁小丑,敢不束手就擒?”說到這里,周培公略一頓,又道,“當然,要剿撫并用,恩威兼施。打仗的事,本來就不單是兩軍矢石交鋒啊!”
康熙聽得既緊張,又高興:今日此來可謂不虛此行,略一沉思,笑道:“你且退下,到外邊叫明珠和索額圖進來。”
見周培公挑簾出來,索額圖和明珠便知議事已畢。明珠方才已經打聽到,這個姓周的拿著伍次友的薦書卻不肯來投自己,窩了一肚皮的氣,聽到周培公傳旨,一邊向里走,一邊嘻嘻笑道:“周先生,恭喜呀!此番邀了圣恩,可以大展鴻圖了!”索額圖打量了周培公一眼,他欣賞周培公不附權貴的風骨,卻甚疑他是個嘩眾取寵之輩。半晌才對明珠道:“咱們進去吧。”周培公哪里曉得這兩個天字第一號寵臣的心思,只笑笑沒語。
不一時,明珠便出來傳旨:“賜周培公進士出身,賞兵部主事銜,在圖海步軍統領衙門參贊軍事。”說著又叫過穆子煦來吩咐道:“傳話給吏部,吊銷李明山進士資格!”
對于這后一條旨意,不但明珠,連圖海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在回宮路上,圖海囁嚅了半日,終于說道:“主上,李明山雖語冒犯,念其不識圣顏,似可……”
“這個不必說了,”康熙笑道,“朕豈是無器量之主?李明山站在那里那么長時間,他腳下踩了一枚測字先生遺落的錢,你看見了么?”
注釋1“玄”字避諱可寫為“元”,也可寫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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