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東亭見狀,搶前幾步先進入堂內,細細打量里頭的陳設。堂內的陳設也不甚豪華,靠墻一溜兒俱是楠木書架,大廳當中只擺一張檀木長幾,周圍散放著幾張椅子,只門后不顯眼處放有一人來高的鍍金自鳴鐘,算是室內最氣派的奢侈品。迎門放著一張大木榻,鋪著大紅猩猩氈,兩頭壓著兩個泥金紅繡氈枕,可依可靠、可坐可躺,無論何種姿勢,都可看到對面水榭的全景。魏東亭暗道:“這老兒真會享福!”眼風掃處,卻見西邊枕下有些異樣,疾步上前用手一摸,覺得有個硬硬的物件,抽出一看,卻是一把冷颼颼、亮閃閃、寒氣逼人的潑風長刀!
恰好鰲拜、康熙二人聯袂而入,見魏東亭手握長刀站在榻前,不禁驚呆了。穆子煦三個人倒吸一口涼氣,一齊將手伸向腰刀,目視鰲拜!
“中堂!”魏東亭手擎寶刀,望著令人膽寒的鋒芒問道:“這……這是何意?”
鰲拜并不驚慌,只苦笑道:“若是皇上預先知會,要駕幸奴才府邸,僅此一條,也就盡夠治滅門之罪的了。”
康熙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小魏子,你是個漢蠻子,哪里知道我們的規矩!我們滿洲人刀不離身,身不離刀。——入關以來很少有人能像鰲中堂這樣遵從祖制,朕正欲下詔切責呢——還不快收起!”
魏東亭將信將疑,取出刀鞘合上,掛在靠近自己的書架釕铞上,這才驚魂初定,笑道:“我還想著中堂大人不想叫爺和我們兄弟回去了呢!”
“有你這個趙子龍,就別怕我的黃鶴樓。”鰲拜解嘲地笑笑,又道,“自患頭風病以來,如有鬼神,驚悸不安,夜中苦不能眠。還是我的一個筆帖式教我這么個鎮魔的方子,置刀于枕下以壓邪。說也奇怪,倒是挺靈驗的。”魏東亭也笑道:“怕是中堂一生殺人太多之故。”眾人聽了一笑而罷。
康熙順勢便坐了榻的西頭。憑鰲拜如何桀驁不馴,此時他尚要裝出彬彬有禮,便自在下頭一張椅上坐定,叫道:“素秋!”
史鑒梅答應一聲,姍姍而入,給鰲拜道了萬福,驚異地抬頭看了一眼上頭坐的康熙,也蹲身施了一禮,垂手侍立待命。鰲拜吩咐:“看茶來!”鑒梅忙躬身道:“是!”抬腳便走。
“不用了!”坐在上首榻上的康熙開了口,“我和你主子議一件事便去。況他在病中,我也在用藥,不宜吃茶。”
鑒梅看了看鰲拜,并無收回成命之意,笑著蹲了身子打個萬福,仍去了。康熙望著她的背影笑道:“連朕的話都不聽,好厲害!”
鰲拜笑道:“臣以軍法治家,她豈敢違命?再說她也不知您就是皇上啊!”
康熙默謀一陣,說道:“朕來你府上,一來是瞧瞧貴恙,二是與你議一下,西海灣子失火燒了御亭的事,巡防衙門的馮明君是有錯的,朕以為降旨申飭一下也就夠了,何必一定要降調呢?”
“西海子乃御苑重地,宮禁森嚴,竟然出了這等事,不但馮明君,就是老臣也難辭其咎,豈可擅自寬宥?”
“懲戒是可以的,”康熙堅持道,“罪不當重罰,重罰了,不能服其心。為此叫他出缺是過分了些,朕以為罰俸半年也就足了。”
“八十兩銀子,”鰲拜笑道,“那叫什么懲戒!我朝奠基未久,無論獎懲,俱要從嚴,方能教他于后世。對馮明君臣不讓他出缺,調他做個九門提督也就足了。”
“哦……”康熙問道,“現任九門提督是……”他好似一時想不起來。
“吳六一!”鰲拜心里暗笑,將身子稍稍前傾,答道,“太宗時就是有名的虎將,只可惜有人告他在南陽時,曾與前明唐王有什么瓜葛,所以委屈至今。”
“這等捕風捉影之,也竟有人相信!”康熙心里不由嘆息一聲。
“所以臣以為這個職位實在委屈了他,擬將吳六一調到兵部暫任侍郎。他出的缺由馮明君補上。”
這番話的確是無懈可擊。康熙手里捻著朝珠沉吟不語,遠遠見鑒梅端了茶來,便起身道:“這又不是什么急事,你先叫他們草一份詔書,朕再參酌吧。你今兒個也勞乏了,過幾日再議。”說著便欲起身,“今兒還要隨太皇太后去鐘粹宮拜佛呢!”
鰲拜忙起身道:“還早呢!拈香要到戌時,皇上輕易不來,今日一到,滿門榮耀,哪能連茶都不用一口?”見鑒梅已經進來,便道,“素秋,這便是當今萬歲爺,還不趕快奉茶!”
鑒梅見說,急忙跪下,雙手將托盤舉到頭頂上,膝行近前說道:“奴才方才不知是萬歲爺駕到,這里再請金安!請用茶!”
“罷了,”康熙道,一邊伸手從上面端起茶來,“不過朕這幾日正在用藥,忌茶。美意難卻,朕觀賞一番也罷了。”
“不妨事,”鰲拜道,“圣上雖極尊極貴,只怕也未曾嘗過這個茶。”他似乎不在意地端起其中一杯,呷了一口道,“此茶名曰‘女兒茶’——”康熙方聽一句,失聲笑道:“女兒茶有什么稀罕的,明兒叫張萬強送一擔來賞你!”
“——又名‘閨貞茶’。”鰲拜又補上一句,“是從杭州君山上采來的。春茶吐尖時,由閨中未聘之女,清晨冒露踏霜,選取上等尖旗數片,采得之后噙于口中。只有佳婿嬌客初登岳家之門才能嘗嘗。余者連見也難得一見。臣先時督師江南,出重金數千兩,僅得二斤有余,大內到何處尋得一擔來賜臣!”
鰲拜講得煞有介事,鶴壽堂中眾人聽了無不咋舌。
“真是聞所未聞!”康熙笑道,端起杯來仔細端詳,疑惑道:“也不見得如你說的那樣!”
鰲拜哈哈大笑:“虧你做了皇上,竟不會吃茶!——此茶與常茶不同:一遍沖下味淡明潔,二遍清香色郁,三遍沖下旗開葉展、紅云漫杯。再飲第四遍也就無趣了。”一邊興致勃勃地說著,一邊品嘗手中的茶。連穆子煦一干粗人也聽得目瞪口呆。
康熙尚在猶疑,這杯茶吃還是不吃?卻見魏東亭笑吟吟地上來請安道:“閨茶無丈夫,奴才無妻室,求主子將這茶賞賜奴才飲了吧!”康熙笑道:“也罷。”魏東亭單膝跪地,雙手接杯,仰起脖子一飲而盡,笑道:“也不用二遍三遍地沖了!”
“好!”鰲拜不無感慨地道,“魏大人可謂快人快性!倒不怕吃了女兒茶,五更見羅剎!”魏東亭笑道:“中堂大人尚且不怕,我魏某有何懼哉!”
康熙抬頭看了看天色,道:“時候不早了,咱們回去吧,省得太皇太后惦記著。”
“也好!”鰲拜正色道,“圣上今日駕幸奴才府,真是蓬蓽生輝,奴才的沉疴竟也痊愈了。這都是皇上恩澤所致,再過數日,奴才當入朝視事,再謝圣上的隆恩!”
康熙也欠身說道:“先帝所遺四位輔政大臣,眼下只有你一人得用,且安心養病,善自珍重。”說完,康熙便帶著五個人揚長而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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