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次友看了沉思道:“詳此詩意,決非一首,將這泥土挖掉,一定還會有詩。”
明珠半信半疑地撅了一根干樹枝,撬開泥土看時,不由得驚呼一聲,原來被泥土糊住的地方,果真密密麻麻的都是字。他敬佩地瞧了一眼伍次友。伍次友卻在低頭細細辨認那些字跡,口里微吟道:
六朝燕子年年來,朱雀橋邊花不開。
未須惆悵問王謝,劉郎一去可曾回?
伍次友笑道:“這也沒什么稀奇,就如胡笳十八拍。這里共是五首——這算是第二拍了。”接著又吟道:
廢地荒園芳草多,少年踏青時行歌。
樵樓鼓動人去后,回風裊裊吹女蘿!
明珠搖頭道:“頹喪!”伍次友道:“鬼氣漸熾。”便又讀第四首:
土花漠漠滿頹垣,中有桃葉桃根魂。
夜深踏遍階下月,可憐羅襪終無痕。
伍次友吟那第五首是:
清明處處鳴黃鸝,春風不上古柳枝。
惟應隔墻英風石,記汝曾掛黃金絲。
讀完,他拍了拍手上的土,低頭踱步。
明珠見他沉默不語若有所思,笑問道:“大哥,這詩是個女子作的?”伍次友道:“你想到哪里去了?這詩格調低沉,感情凄婉,字跡蒼勁,斷非纖纖女子所書。我意當為前明故老來游舊地,不外追思往昔,緬懷舊主,彈斥趨勢之流。——我家老太爺見了這詩,必是喜歡的。”明珠笑道:“天道盈虛輪回,豈非人力可為?這些遺老不能順應天時,也實是可笑。”
伍次友正色道:“這有什么可笑的!其情可憫,其志可宥,咱們與他們相比,反而增添汗顏。”
明珠原本想安慰伍次友一番,反引出伍次友的牢騷來,忙用話岔開道:“天已大晌午了,咱們尋個去處歇息吃飯吧!”伍次友也覺對明珠重了些兒,歉疚地笑道:“好,依你!只是哪里去好呢?”
“出來時我和虎臣約好了,”明珠笑道,“柱兒在白云觀外又開了個店,不如還是擾他去!”
“山沽?”伍次友搖頭道,“前幾天和婉娘方擾過,他小本經營的,咱們有事沒事總去,怕不太好——路也遠了些兒。”明珠不等他說完,一邊扯了伍次友便向外走,一邊笑道:“這有何妨?柱兒那里管保沒得說的。昨兒見他,還抱怨‘二爺總也不來’呢,哪里一頓飯便吃窮了!”伍次友道:“由你,我卻懶得乘車坐轎。”明珠也笑道:“這倒正合了小弟的意,咱們就安步當車吧!”
二人一邊說笑一邊走,已過未牌時分才到白云觀外山沽店前。柱兒一副跑堂的模樣兒,氈帽短衣,水裙撩腰,肩搭白毛巾,早笑嘻嘻迎候在門口。明珠笑道:“我拉大哥,他怕擾了你,還不肯來呢!”
何桂柱呵呵笑著給伍次友打千兒請安道:“柱兒是伍家幾輩子的奴才,慢說二爺家如今大富大貴。說句沒遮攔的顛倒話,就是二爺有一天拉棍討飯——那當然老天爺不許——照舊是您家里*出來的奴才秧子,也不能瞧著不管!”說著便將他二人往屋里頭讓,“上回二爺來得倉促,沒得好菜,吃兩口羊肉去了。可巧今兒個有新進的下八珍:海參、龍須菜、大口蘑、川竹筍、赤鱗魚、干貝、蠣黃、烏魚蛋,一樣兒不少,還有一對凍魚翅——二爺好口福!”伍次友哈哈大笑道:“正所謂早不如巧!”一腳踏進門,笑聲戛然而止。原來婉娘帶著兩個小丫頭正候在里頭,見伍次友進來,忙都立起身來。婉娘笑道:“先生,倒沒想著你這會子才來!”
伍次友一向落拓大方,惟見到婉娘,不知怎的,便如芒刺在背,沒個放手腳處。蘇麻喇姑平素聽康熙的意思,自己早晚也是伍次友的人,嘴里半句調侃話也說不得。二人各存一段心思,本來很近的感情,形跡上反倒生疏了。
明珠是專在這上頭做功夫的,深知其中原委,見二人情熱身疏,神近色遠,連忙打圓場道:“真叫無巧不成書,婉娘姐姐也在此——這么一桌子細巧點心,怕不是給兄弟預備的?我與伍大哥正肚餓,倒先擾了!”說著便笑嘻嘻拈了一塊宮制香雪糕送到口里,做個鬼臉兒喊道:“柱兒,就把海鮮上到這邊桌上吧!”
那柱兒雖討厭明珠這么吆五喝六、風毛乍翅地拿自己當奴才使,但事到臨頭,也只好連聲答應著整治去了。
伍次友肚子里并不甚饑,只詫異今日怎么這么巧:為何都聚到何桂柱這方寸小店里來了?遂笑道:“要知道你們也來,今早一起出來豈不更好?這會兒后晌錯了,咱們不回去,你老爺豈不著急?”
他哪里知道,他今天的一切行動都是別人徹夜不眠安排好了的過節兒?魏東亭不來,索府吉兇難定,也無法確定下一步的安排。蘇麻喇姑見問,忽想到索府如今不知鬧成什么樣子,勉強笑道:“這兒也和家里一樣,這家店主的本錢是從我家外頭賬上出的。”
伍次友頗感意外:柱兒在城里呆不住,出來的情由他是知道的。但是索額圖收留自己又幫助何桂柱再辦山沽店,便感到有些蹊蹺。留住自己去教書,還可說得過去,又資助柱兒在外頭繼續開店,這份“義”可就超乎常情了。
正待相問,便聽門外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眾人都凝神細聽,那馬長嘶一聲停在了店外。明珠便笑道:“是小魏子來了。”伍次友就要出去迎接:“我去瞧瞧!”蘇麻喇姑也道:“咱們一塊兒去。”
“魏爺來了!”二人還沒動身,便聽柱兒高聲喊道。魏東亭滿頭大汗地闖了進來,笑道:“哪里都尋不著你們,卻早就在這里樂著了!”柱兒隨后端著四盆熱騰騰的海鮮掀簾進來,一面安放菜肴,一面笑道:“入門不問榮枯事,但見容顏便得知!魏爺這一來,二爺和柱兒有緣分,以后怕就要在我這山沽店里好聚一陣子了。這地方兒偏僻,二爺最怕熱鬧,倒正對了二爺的脾胃!”
“就住這兒了?”伍次友目瞪口呆,“我怎么越聽越糊涂!”
“敢情二爺還不知道?”何桂柱道,“今兒一大早,魏爺就來吩咐了,說是府里怕不大安寧,公子爺要換個地方兒念書,就選到小人這兒啦。”
“不安寧?”伍次友忙問,“怎么不安寧?”
“索府今日被鰲拜他們搜了!”蘇麻喇姑見何桂柱詞窮,便接口答道,“怕就是沖著先生來的。”
伍次友驚愣在那里,搜尋著各人目光。最后,又看看魏東亭,魏東亭沉重地點頭嘆道:“也真是吉人天相,今兒個你若不出來,怕這會兒已做了刀下之鬼了!”明珠便頓足道:“我的好表臺,你倒是說個明白呀?”魏東亭端起桌上酒壺,就壺口兒一飲而盡,抹了一把嘴,將鰲拜親自前來搜府的細節一五一十說與眾人。末了道:“誰能相信什么天牢走失犯人的鬼話,特意地搜看書房,還不是沖著先生來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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