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想什么,只管你干了什么。干了什么之后,觸犯了法律就得承擔起責任來。
陳克所贊美《秦法》的存在,“秦朝定罪量刑的原則有:確定刑事責任能力;區分故意與過失;區分犯罪后果輕重;共同犯罪和累犯加重處罰;誣告反坐;教唆犯加重;自首減輕處罰等。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自覺的古典法治時代,在中國文明史上具有無可替代的歷史地位。秦法之前,中國是禮治時代。秦之后,中國是人治時代。只有商鞅變法到秦始皇統一中國的一百六十年上下,中國走進了相對完整的古典法治社會。這是中國民族在原生文明乃至整個古典文明時代最大的驕傲,最大的文明創造。”
然而在文人們看來,這根本不是“最大的驕傲,最大的文明創造”,這是嚴刑酷法,這是泯滅人性。
馬相伯對浙西百姓的遭遇當然是深感同情的,他認為浙西百姓即便是行事過激,也不到死罪的地步。同樣,馬相伯認為人民黨不管蔡元培有什么想法,甚至有什么苦衷。只是以參與412大屠殺中為由判處蔡元培死刑,同樣有失公允。若是沒有北洋袁世凱的煽動,若是沒有馮國璋的支持與篡奪,若是沒有地方上的地主士紳拿著雞毛當令箭,大肆利用蔡元培發動的“清黨”命令來清除異己。浙西也絕對不可能殺成那個樣子。
在這些方面,人民黨甚至在法庭的審判過程中調查的很清楚。所以馬相伯很不理解,既然人民黨不愿意冤枉蔡元培,為什么人民黨就不能因為蔡元培的苦衷而放過蔡元培一馬?
所以馬相伯不能不懷疑人民黨堅定的態度背后的理由。難道是因為蔡元培公開反對過人民黨么?難道是因為蔡元培公開抨擊公開指責過人民黨的各種政治綱領么?難道是因為這些,人民黨就要借了人民的名義砍了蔡元培的腦袋作為警示?
基于這些顧慮,馬相伯才出手試圖營救蔡元培。人民黨到現在為止所建立的功業是不容否認的,然而人民黨所表現的冷酷無情毫無優容之心的舉動讓馬相伯很擔心。這樣一個完全由年輕人所組成的強大政治力量會不會一路奔上秦國的老路。馬相伯相信,如果事情真的如此發展,那不僅是人民黨的悲劇,不僅僅是馬相伯相當贊賞的陳克的悲劇,不僅僅是加入了人民黨的那些復旦公學學子們的悲劇,更是天下文人的悲劇,是整個中國的悲劇。
當年馬相伯只是對陳克有種說不出的警覺感,那時候陳克只是個與眾不同的年輕人。請求嚴復收陳克當弟子的時候,馬相伯更多是想幫陳克一把。沒有想著在人民黨里面先布下什么棋子。更不用說嚴復絕非是那種給別人當棋子的人物。
現在,馬相伯發現他除了能夠找嚴復幫忙之外,竟然沒有其他門路可找。聽到嚴復那句“那相伯先生現在是想讓我站在文人這邊了?”,馬相伯覺得心里面一陣冰涼。這話的意思竟然是嚴復也認為蔡元培該殺。
馬相伯正色說道:“幾道,孑民的過失若是讓他以死相贖也不過分。若是不存慈悲憐憫之心,只是一味行苛政,這就是秦朝二世而亡的原因,這就是前車之鑒啊!”
“一味行苛政是秦朝二世而亡的原因?”嚴復忍不住大笑起來。雖然陳克從來不自詡歷史學家,但是陳克愛講些歷史。還把講述的歷史與人民黨的現實相結合。
秦朝二世而亡的原因首先是內部秩序的崩壞,李斯參與趙高的謀逆行為,篡改遺照,扶植胡亥,殺死扶蘇與蒙恬。然后又是對自家兄弟大肆屠殺。在這番胡作非為之后,整個秦朝的內部秩序蕩然無存。這是陳克反復強調組織紀律的原因。想攻破堅固的堡壘,要么是這些堡壘腳下的基石變成了沙礫,這個堡壘轟然倒塌。要么就是堡壘內部大亂斗,導致內部一片混亂。秦國的崩潰的確與秦國制度不完善有關,嚴酷的秩序也的確導致了內部亂斗的擴大化。但是嚴復已經很明白,馬相伯所說的秦國殘酷法律和秦國崩潰之間的關系并非基于實事求是的態度,而是站在文人立場上的態度。
馬相伯看到嚴復大笑到眼淚都差點笑出來,忍不住有些氣惱的問道:“幾道為何發笑?”
嚴復好不容易收起笑聲,“相伯先生,我實在是沒有看出來我們人民黨到底用了什么嚴刑酷法。”
馬相伯大聲說道:“我看你們這次公開的名單,殺人數以萬計。哪朝哪代見殺人有這殺法的?”
嚴復嚴肅的反問道:“相伯先生,你既然關注此事。你覺得這里面哪個人是罪不至死的?你若是發現了就可以提出申訴,我們人民黨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冤假錯案。這種心情我們只怕比您還強烈些。子曰:民無信不立。我們制定法律,執行法律,我們最怕的就是冤假錯案。”
見嚴復態度如此強硬,馬相伯也有些來氣,“幾道,我不是說你們要行冤獄。對文青和你的人品,我是信得過的。我說的是你們所制定和執行的法律太過于苛刻!”
即便馬相伯明確表示“信得過陳克與嚴復的人品”,但是這種善意并沒有讓嚴復覺得開心。相反,嚴復已經明白自己和馬相伯已經沒什么好說了。這種善意下所表達的是馬相伯對人民黨基本理念的反對。斟酌了一下用詞,嚴復緩緩說道:“相伯先生,我們人民黨也相信人品這一說,但是我們判斷一個人的標準是實事求是,是看這人干了什么。您相信我和文青的人品,這是您對我們的肯定,我很感動。但是若我與文青犯法,我們也得伏法。”
這下馬相伯徹底變了臉色,“就是說你們一定要殺孑民不可了?”
嚴復的臉色也變得極為無奈,“相伯先生,我們沒有一定要殺誰的意思。若是相伯先生相信我和文青的人品,就請你相信這點。我們對孑民絕無惡意,我們對任何人都沒有惡意。是他自己欠下了人民的血債,人民要他償還。殺人是要償命的。相伯先生你總不會反對殺人償命的道理吧?”
馬相伯好歹也是個大學問家,即便認為蔡元培不該死,但是他也沒辦法說出殺人可以不用償命的道理。
嚴復繼續正色說道:“相伯先生,我們們相識以來,我真的很珍惜咱們之間的情誼。所以我就直了,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話,還請您擔待。現在肯定有人覺得我們想殺孑民,是因為孑民罵過我們。我得向您說,這不是事實。不用說遠的地方,就在這個上海罵過我們的人到底有多少,您應該很清楚。我們把他們抓起來殺了么?我們把他們抓起來了么?沒有啊!您也舉了王士珍的例子,他豈止罵過我們,他還帶兵來和我們打過仗呢。他還殺過我們的戰士呢。但是我們殺他了么?沒有啊!打仗各為其主,上了戰場的就是知道我們有可能會被敵人打死,我們因此報仇了么?沒有啊!我們人民黨沒有我們自己的私仇,罵過我們算什么?只要不觸犯法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論自由。正當的論自由是受法律保護的。我們人民黨通過法律保護每個人的正當權利。但是我們保護的權力是不包含殺人的。我相信您一定可以理解這點。”
馬相伯感受到了嚴復的誠懇與無奈,他很了解嚴復,嚴復從來不是一個熱衷于給自己辯護的人,嚴復個性中甚至極度缺乏給自己的行為的態度。能讓嚴復說出這樣的話,已經是極為罕見的事情。不過嚴復的話深深的刺激了馬相伯,在這番話中,嚴復要表達的只有一個核心,那就是“國法無情”!
若是在滿清時代,有人提出這等觀點,并且嘗試著去真正執行。馬相伯會覺得天下恢復了朗朗乾坤。但是聽到馬相伯十分欣賞信賴的嚴復說出此話,馬相伯卻感到了一種寒意,那仿佛是晴朗的冬日夜晚,觀賞明月時感受到的幾乎能凍死人的寒意。好不容易壓制住心中的不安,馬相伯問道:“幾道,我知道你不肯為此事見我。所以今天我如此無禮的要見你,其實也只是想最后和你說一次此事。我想問你,可有法子饒孑民一命?”
嚴復微微搖了搖頭,臉上都是遺憾的神色,“法律不容褻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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