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的辛苦遠超姬曄的想象,開始工作之前,姬曄還曾經半諷刺的說李壽顯做事比女人心還細。實際工作一開始,工作準備不足的問題就逐一暴露出來。
竹林在集鎮南邊的山上,李壽顯自打到了李家集之后,已經到周邊巡視過地形。不僅是李壽顯,包括在姬曄在內的其他同志也巡視過地形。令姬曄驚訝的是,第二天天一亮,李壽顯帶著大家又去巡視了一番。
“李隊長,咱們不是去過一趟么?”姬曄對這么無意義的重復工作很不解。
“咱們前一段去過。”李壽顯非常含蓄的糾正了姬曄的話。
“為何現在還要去一趟?”姬曄很是不解。
“不知道最近有什么變化沒有。”李壽顯答道。
對于這等婆婆媽媽的舉動,姬曄極為不解。更不解的是,工作隊分為兩組,扛著繩索木棍,沿著兩條通往山上的小路分別前進。由于不久前才去過,一路之上的風景路況與姬曄記憶中好像是一致的。或許是因為帶著重重的行李,姬曄感覺這次的道路貌似比上次漫長了好多。
但是走在山路上,姬曄驚訝的發現原本荒無人煙的山上突然有了不少鄉親。他們好似漫無目的的在山上“閑逛”。姬曄立刻警覺起來,更令她感到不安的是,有些人拿著些木棍繩索什么的,好像想干些奇怪的事情。
“李隊長!”姬曄低聲問李壽顯。
“沒事。”李壽顯安慰道。
山上的群眾也看到了李壽顯,他們臉上露出尷尬的表情,或者根本裝作視而不見的模樣。李壽顯也根本不理這些人,他在山上轉了好大一圈,終于指著一大片毛竹說道,“姬曄同志,咱們一塊把這片竹林圍起來。”
姬曄的注意力很大一部分沒有放在李壽顯身上,山上的百姓們有些鬼鬼祟祟的跟著他們兩個人,有些則已經看不到了。聽李壽顯發話,姬曄緊張的問道:“李隊長,他們到底想干什么?”
“可能是山上來逛逛吧。”李壽顯根本就不在意這些事情,他只是掏出一只左輪手槍,交給了姬曄。
左輪手槍很漂亮,槍體上有一層致密的藍黑色。姬曄咬咬牙問道:“要打仗么?”
“打什么仗啊同志。”李壽顯忍不住笑道,“那些鄉親不過是上來看看咱們在不在。如果咱們不在,人家就認為咱們在說瞎話,不是真的要收購竹子。鄉親們勤快著呢。除了看看咱們在不在,鄉親們也順道看看能先圈了哪塊好竹林。如果他們決定參加的話,距離山下近點不是更方便么?”
“那你給我一支槍干什么?”姬曄對這個很不解。
“你不是覺得心里頭害怕么?給你支槍壯壯膽。而且你一個女孩子,帶支槍挺好看的。”李壽顯一面回答,一面把槍套解下來交給姬曄。
連著槍套的豬皮腰帶的確挺好看的,至少在姬曄看來很有氣勢,也給了她不少安全感。兩人帶著繩索開始圍住了一大片竹林。正忙活著,另外一隊同志也已經趕過來。他們帶來的情況與這邊相同,山上已經有人出沒了。
確定了砍伐的竹林,也確定了道路。留下兩個同志看守,姬曄堅決要求和李壽顯一起回去帶領鄉親。孤零零的在山上令她感覺很不安。荒山野嶺的萬一有人圖謀不軌,姬曄想起這點就感到害怕。
李壽顯一面往回走,一面說道:“姬曄同志,判斷有沒有敵意,你首先得判斷對方圖謀什么。是阻止我們不讓我們砍竹子?或者封住路索要過路費?現在這些情況都不可能出現。我倒不是說他們能不能干出來這等事。現在是沒人領頭來干這種事情。而且為了這一百套農具,也不值得。”
“你說這些人會來強搶?”姬曄忍不住問道。她的不安其實是一種說不清的不安,非得指明不安的內容,這還真的超出姬曄的能力之外。
“打劫追求的是效率,搶來的東西要么是我們一定需要的,他們搶走了,我們被迫一定要贖買。這漫山遍野的竹子,根本就不缺這一萬根。想封路,這片山林也不是群眾的。這山是縣里頭的,咱們打跑了滿清這就歸咱們了。封路也拿不出個說法來。你不用怕。”李壽顯答道。
“那要是有人圖謀不軌,綁架咱們呢?”姬曄知道山里頭有土匪綁票的事情。
李壽顯對姬曄的膽小實在是有些無奈,他笑道:“綁架咱們呢,且不說這些人存在不存在,或者說他們能不能綁架成。即便是咱們被綁架了,黨和政府一定會會來救咱們的。”
“那萬一”姬曄其實被李壽顯對危險的可能性分析給嚇住了,她覺得陰森森的竹林給她一種極為不安的感覺。
李壽顯是敗給姬曄了,他無奈的說道:“沒什么萬一不萬一的,前怕狼后怕虎的這還干什么革命啊。而且綁架是要圖財,咱們工作隊有什么財產?是咱們穿金戴銀,綾羅綢緞么?還是咱們大箱小箱一堆行李?有腦子的土匪肯定知道惹咱們長遠上根本沒好處。沒腦子的土匪搶了咱們更沒有眼前的好處。你怕什么啊?”
“但是總是有壞人吧。”姬曄被說的越來越不安了。
“壞人分兩種,一種是定下害人的規矩。只要你到了他們的地盤上,他們就用這壞規矩來害你。咱們到了廣德縣之后已經殺了不少這種壞人,不用怕他們了。另一種壞人則是看中了眼前的蠅頭小利,忍不住伸手拿點不是他們自己的東西。所以咱們工作隊身上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沒有,不給他們干壞事的機會。最重要的是,現在廣德縣遠沒有逼到那份上,不可能遍地都是壞人的。”說到這里,李壽顯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臉色也變得很冷峻。
“為什么沒有逼到那份上?”姬曄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孩子,而且“闖蕩江湖”也沒多久,聽李壽顯說的有道理,她就忍不住追根問底起來。
“沒什么!好好干自己的工作。”李壽顯突然惡聲惡氣的怒喝道。
方才還是溫和有理的闡述,突然間就變得充滿惡意,姬曄從小到大還沒被人用這樣厭惡的語氣吼過,她先是停下腳步愣在當地,突然間鼻子一酸,眼眶就紅了。
李壽顯又走了兩步才看到姬曄沒有跟上來,停下步伐,轉頭看向姬曄。李壽顯板著臉長長的嘆口氣,“姬曄同志,你見過水災之后么?”
見姬曄捂著嘴不說話,李壽顯換了個說法,“災年賣兒賣女你應該見過。窮的過不了日子所以賣孩子,一來是大人能活下去,二來孩子賣給了別人之后,也能活下去。不過大水災之后,賣兒賣女都活不下去。沒人買。那時候干壞事也不是為了別的,就是為了自己多活一天半天的,搶人家兩口吃的。搶人家兩口吃的,被搶的人就要餓死。那時候方圓幾百里,什么都沒有了,觀音土都挖不到。就算是搶來幾口吃的,那東西也是平常豬都不吃,狗都不吃的東西。”
李壽顯是從安徽大水里頭掙扎求生活下來的,那場覆蓋了從安徽、豫東到蘇北的廣大地區,導致上百萬人口死亡的大水災,讓曾經絕不算是貧困的李壽顯家沒活下來幾個人。殘余的家族成員在饑餓導致的死亡把他們無情摧毀之前,好不容易到了鳳臺縣根據地才求得了活命。一想起那次慘烈的經歷,李壽顯心里頭就如同壓上了千斤巨石一般。
這是李壽顯忍不住對姬曄表示惡意的原因,那地獄一般的經歷令人回想起來就不寒而栗。
姬曄沒有經歷過那種苦難,她也想象不出那種可怕的景象到底是什么模樣。唯一能確定的是,李壽顯的惡意并不是針對自己的。這讓姬曄感覺心里頭好受不少。
“有不少工作要做呢,咱們趕緊回去準備。”李壽顯拋下這句話,頭也不回的向李家集方向去了。
在昨天工作隊三組成員的動員下,共有十戶人家出來砍竹子。無論是李壽顯還是其他同志都沒想到這些家庭幾乎是男女老幼齊出動。大毛竹一根直徑超過十厘米,高度十幾米。當毛竹玉樹臨風的立在那里,倒也沒啥感覺。用工作隊提供的斧頭把毛竹砍倒之后,在拖毛竹的時候,才感覺到真的是沉重的要命。雖然同志們沒有參與砍伐毛竹的工作,卻也不等于大家就袖手旁觀當監工,幫著把砍倒的毛竹堆到一起,把毛竹上的竹枝用切刀割斷,這些工作干一陣之后就是一身汗。
所有人都在埋頭干活,群眾對人民黨加入勞動并沒有任何反應。到了吃飯的時候,人民黨拿出了竹筒板栗燜米飯,鹽腌的菜和鴨蛋,以及用大玻璃瓶裝的肉罐頭拿出來與百姓分享。到了這時候,群眾們才算是主動表示了感謝。不過感謝的話也沒說幾句,大家手中的竹筷子運行的飛快,把肉、咸鴨蛋,以及富含鹽分與辣椒的菜送進嘴里,接著埋頭猛吃混合了板栗的白米飯。
姬曄偷偷看了群眾自帶的食物,那是混了野菜,板栗的雜糧飯,綠色的菜汁把米飯染的很難看,飯菜不僅質量差,數量也不多。工作隊平素雖然吃的也不怎么樣,但是依靠了縣城附近的飼養場,鴨蛋和肉類還是能一星期吃兩頓的。即便姬曄家不窮,她也不是能這么敞開吃肉的。所以姬曄忍不住抬頭看了看面色平靜慢慢吃飯的李壽顯,她實在是想象不出李壽顯是否真的受過他說的那種饑餓的折磨。
砍完了毛竹之后就要運輸,道路安排問題就暴露出來了。山上到山下是小路,即便是“小路”,也是人踩出來的。這種小路肯定追求單行的效率和方便。拖著扛著大毛竹這等沉重的物件,小路就完全不合適。怎么選擇方便運輸的道路,這就是個大問題。身材不高的男性們三個人抬一大捆毛竹,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要走六七里地才能回到李家集去。
姬曄也試著扛起一根毛竹走了一陣,初始的時候還行。沒過多久,她就感到堅硬的毛竹把肩膀壓的生痛,而且隨著走動,富含彈性的竹子上下顛簸甚至滑動,讓她的肩頭更疼起來。不得不放慢了步伐,姬曄慢吞吞的走在山道上,很快就被前面的男子們給甩在后頭。
不僅是被男性勞力拋在后頭,那些女性老百姓們也擔起毛竹走在山道上,很快姬曄也落在了她們后頭。姬曄是上過戰場的人,戰場看似恐怖,真的身處其間的時候,大家只知道射擊,吼叫,或者往前跑,或者往后退。被子彈打中了也就那樣。瘋狂的戰場氣氛將所有人都給卷了進去,讓你不得不面對戰場,進而變成戰場上互相廝殺的野獸。就因為如此貼近死亡,反而讓人很容易用忘記死亡的方式來逃避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