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不同?”
“在文青看來,滿清只是擋了他的道,所以他才要滅了滿清。文青的革命,是要把中國徹底給捏碎了,重新來過。這天下都要重來一遍的。”
“文青一直這么說的。”秋瑾笑道。
陳天華眉頭微皺,用一種說不出情緒的目光看著秋瑾,“秋先生,在文青的革命里面,連你我這革命者也是要重新捏碎了重來的。”
不知道是這個解釋的功勞,還是陳天華那種眼神的功勞,方才這句話仿佛在秋瑾面前打開了一扇窗庫,秋瑾突然間豁然開朗,以前對陳克所不明白的東西,這一刻好像就明白了許多。
“星臺的意思是說,文青的革命,最后連革命者都必須革命一次么?”
“正是。”陳天華把杯中的酒再次一飲而盡。“我本來是不贊同文青的思路。但是和文青相處這么久,又和文青一起寫了文章,現在我覺得文青的想法倒是很有道理了。”
“哦?什么大作,可否一觀?”秋瑾奇道。
“秋先生,文青那里還有原稿。我只帶了一份抄本過來。你現在看可以,但是走之前得把書稿還我。”陳天華邊說,邊從挎包里面掏出一本抄本。
“《中國文化傳承與唯物主義的興起》,這名字好奇怪。”
“這內容更加不得了。”
“那我得好好研讀一下。”秋瑾笑道。
話說到這里,酒也就沒有必要再喝下去。“秋先生,我就先走了。”陳天華微笑著對秋瑾說道。
這笑容里面帶著些疲憊,卻反倒有充滿活力的感覺。秋瑾看得出,疲憊的僅僅是陳天華的身體。連日來的爭執并沒有打倒陳天華,相反,陳天華好像擺脫了最初的那種無奈。像是找到了新的方向。對陳天華的變化,秋瑾感到非常好奇。
年輕人可以長時間的沉浸在自己的理想當中,幾乎是無限的去燃燒熱情。對他們來說,未來是可以期待的。身為革命宣傳家,秋瑾很了解那種感覺。但是陳天華和秋瑾都是1875年出生的,他們今年同樣30歲了,都不再年輕。
在革命激情迸發之后,秋瑾總會有一種無力的感覺。無論理想中的世界如何美妙,終歸要面對無情的現實。伴隨著年齡的增長,秋瑾越來越多的感受到這種無奈。知道的越多,也會怕得更多。陳天華連續遭到挫折,反倒有種放得開的感覺,這樣秋瑾有些擔心。
“星臺這是準備去哪里?”秋瑾關切的問道。
“我約好了去給人講課。”陳天華答道。他看著秋瑾的神色里面帶了些擔心,忍不住到笑道,“秋先生,我最近在給幾個學生講文青的書,學生們都非常喜歡這書。我每次講課之后,就會發現原先很多以為懂了,實際上完全沒弄高明的地方。而且每次講課之后,都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哦,那我能不能也去聽聽。”秋瑾來了興趣。
“秋先生若是不嫌棄的話,還望秋先生多指教。”
課堂是在一處還算可以的宅院里面舉行的。榻榻米間里面已經聚集了不少青年,沒進門就聽到他們熱烈的討論聲。拉開門,有二十幾個青年分坐幾堆,正熱情地討論著。秋瑾掃了一眼,只見穿和服的與穿普通留學生服裝的人都有。
青年們見陳天華進來紛紛起身。卻站為兩排。南邊的那排應該都是日本人,有七八個的模樣,他們幾乎同時用日本鞠躬禮,用不日語向陳天華問好。“陳老師好。”
右邊的中國青年見日本人如此,也同時說道:“陳先生好。”
等大家直起身來,陳天華介紹道:“這位是秋瑾秋先生,是一位革命黨,也是我的同志。陳克先生就是秋先生介紹給我的認識的。”
聽了這話,日本學生們立刻再次用日本禮節向秋瑾致意,中國留學生也紛紛向秋瑾問好。秋瑾有些不明白了,為何提及自己的時候,要專門說起陳克和自己的關系。而且那些學生們看著自己的眼光是如此熱情。
為首的那個日本學生高興的問道,“陳老師,既然這位秋先生與陳克先生熟識,今天是由她來給我們講課么?”
“這倒不是。秋先生今天只是過來坐坐。這堂課我來試著講講。”
秋瑾沒有弄明白陳天華這話到底什么意思,她一面向大家回禮,一面打量看著眾人。就陳天華平時的樣子,秋瑾很難想象他居然也能有這么多的擁護者。更重要的是,這些青年雖然昂揚,卻沒有那些留學生身上的浮躁之氣。大家臉上沒有大喜大怒眉飛色舞的樣子,倒是有著真正追求學問的那種認真態度。
看眾人紛紛盤膝坐下,陳天華也不客套,站在黑板前面寫下了一個題目《世界的聯系和發展》。
“今天的課,我已經沒有辦法再給大家講解了。我只能試著把課文讀一下。我以前說過,陳克先生帶領我寫這部書的時候,我不明白的地方,有陳克先生在一邊親自指導。當時我覺得理解了。但是現在讓我給大家來講,我講不了。”
說完,陳天華也盤膝坐下,拿出一冊抄本開始讀。講課的氣氛很好,陳天華讀完一部分,就會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解釋一下,也會和同學們討論一番。參加這次課的日本同學都會說中文。但是估計長崎人比較多,他們的漢語口音莫名其妙,混合了從山東到福建的各種味道。
與課程內容相比,口音問題就顯得微不足道了。這一課講述的是辯證法和形而上學的根本對立表現,聯系及其聯系的客觀性和普遍性的含義。
這種邏輯問題,光是名稱就讓秋瑾暈頭轉向。每一個具體例子,秋瑾還能懂,一旦把這些例子進行邏輯論證,就不是秋瑾現在能夠理解的了。不僅僅是秋瑾聽得一頭霧水,學生們也聽得莫名其妙。陳天華講了半個小時之后,就放棄了。
“實在是對不起大家。這課我實在是講不了。我現在宣布,咱們的課程到此結束。”陳天華說道。
秋瑾看到陳天華把克講砸,稍微有些替他擔心。接下來,學生們果然發難了。
“陳老師準備什么時候動身回上海?”日本學生中為首的那位問道。
秋瑾看了看陳天華,日本人用這種直白的說法,也就是攆人的意思了。
“三天后動身。”
“那么我去先購買船票了。”那位日本學生稍帶喜色的說道,然后他轉身用日語和其他學生交流起來。
“我們也回去準備一下。”一位看起來像是頭領的中國學生頭說道。說完,他掏出了一個錢袋,“這是我們買船票的錢。”
陳天華搖搖頭,把錢袋推回那位同學面前。“船票錢我會替大家出。諸位就這樣放棄了學業和我回國,我實在是頗感愧疚。”
“天華生帶我們一起去見那位陳克先生,能在他門下聽課,大家已經是喜不自勝。我們學成學越也是為了救國,只要能救中國這學就沒有白上。”
其他學生紛紛點頭稱是。
秋瑾愕然的看著陳天華,原來以為陳天華把課講砸了,沒想到完全不是這回事。聽大家的意思,竟然要一起回上海去找陳克。陳天華從來沒有提及此事,這么重要的決定,他一直守口如瓶。
“秋先生,我并不怪罪同盟會的諸公對我有意見。文青所學的確遠勝于我,我本以已經學懂了,現在才算是明白,我自己只是懂了點皮毛而已。因此我決意想回文青那里把這些課程先學完。這些朋友都對文青的這本書極有興趣,而且我還夸口,文青那里正在辦學校,開工廠,諸位到了上海絕對不會沒有養活自己的門路。大家就要和我一起過去。”
秋瑾實在沒有想到事情最后居然會變成這個結果。看了看學生們,特別是那些日本學生。到底陳天華從陳克那里學到了什么,居然能讓這些人如此有興趣?聽陳天華所,陳克那里竟然能夠接受這么多人,而且能養活得了這么多人。
陳克在上海到底做了什么啊?秋瑾非常想知道。
陳天華離開的時候是9月5日,比秋瑾的歸程還早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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