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驪珠呼吸微窒,或許是為母親這一刻凌厲的質問,又或許是為別的,過了片刻,她才慢慢地回答道:“……是。不再喜歡。”
從三年前起,就不再喜歡。
其實,如若不是齊幸芳今夜相問,她幾乎都快要忘記了,原來自已也是喜歡過李延璽的。
那個人,是她的年少艾慕,春閨心事。
多少次進宮,只為遙遙見他一面,卻又近君情怯,不曾靠近。
為什么不能輕易原諒?
大抵是……因為曾經真的喜歡過吧。
三年前的那個夜晚,死去的不止是從前的沈驪珠,還有她的心。
從此,由愛轉恨,由慕生怨。
再然后,她喜歡上了旁人。
“嗯,不喜歡便好,不喜歡了便好……”齊幸芳嘴里喃喃低語地這樣說著,又道:“當年,我就說過,齊大非偶,希望你嫁個普通人,太子妃豈是那么好讓的?但你說,心悅殿下,愿意一試,最后落得怎樣的結局,驪兒你自已是知道的啊。你險些就死了!”
“我知道。我一直都記得,是母親忍辱含恨,換了我活下來。”沈驪珠鼻子酸澀,低低地說,“……一直都記得。”
“不,驪兒。”齊幸芳卻緩緩搖頭,輕聲道:“母親從未怪過你。說到底,年少傾心,思慕一人,怎么能算是錯呢。母親心疼的是你從前受過的苦楚,最怕的就是你……重蹈覆轍!”
沈驪珠微微一震,她張開唇,正想說自已不會,卻又聽見齊幸芳道:“母親愚笨,向來不如你。但青燈古佛了幾年,或許在菩薩真人座下久了,也悟出了幾分道理。驪兒你聽著,既然嫁給太子為妃,已經是不可更改的事情,你也不得抗旨不遵,亦無需沉緬過去殤痛,因為你以后總得在東宮過日子的。”
“但,你要記住——”齊幸芳忽然握緊了沈驪珠素白的手,重重的,像是要用盡畢生的力氣,將這話告訴女兒,“這世上,我們女子最應該先愛的人,是自已。”
“宮門似海,你可端麗,可假意逢迎,但就是斷不可以再傻傻對太子交付真心,知道嗎!”
不愛,則不會殤痛。
就算有朝一日,太子有了新人在側,我的驪兒,你也不至于太難熬。
…
這一夜,除了沈驪珠和齊幸芳自已,沒人知道她們的談話。
齊幸芳出來時,見太子還在,朝他行了一禮,“殿下。”
李延璽朝她頷首,“侯夫人。”
齊幸芳怎能聽不出來,太子稱呼上的改變,以及那語氣里的冷淡。
是因為她掌摑了驪兒的那一下?
她自已心里也后悔。
卻不禁想,或許,此時此刻,太子待驪兒確實是有幾分真心的。
但,世間男子大多薄幸,何況他是太子,甚至是未來的天子,這樣的真心又能有多長遠呢?
沈驪珠目送齊幸芳從明珠小樓離開,見李延璽走上前來,她微微避開了那道如灼如夭的目光,聲音里染著啞意,“……天色已晚,殿下該回去了。”
李延璽卻抬手摘下了她的面紗,眸光在她白皙臉頰上那道鮮紅的指印,以及破了的唇角掠過,狹長的墨瞳驟縮了寸許,玉白的手指似要撫上她唇角的傷,卻又未真的觸碰上,指尖微凝,然后問了句:“……疼嗎?”
她逐客。
最終,他卻未走。
明珠小樓的院里,一方亭子,幾縷月光。
李延璽握住驪珠的手腕,半是強迫地將她拉至亭中那方漢白玉石桌旁坐下。
沾染雪容膏子的指腹,在她唇頰邊揉開,那絲玫瑰與雪松混合著的淡淡香氣,以及男子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顏和若有似無的微灼呼吸,就像是午夜宮闕里一場恍惚華艷的舊夢……
盡管太子已經盡量放輕柔了動作,卻仍舊有疼意,細密地刺在膚上。
沈驪珠蹙著眉心,臉頰紅腫著,模樣有絲狼狽,卻一聲都未曾吭。
她這樣,李延璽心上那縷疼惜就越是濃烈如酒,先是灼喉辛辣,而后是連綿不絕的后勁。
他想說,疼的話,不必忍著,可以叫或者哭出來。
但,話在喉嚨間滾了滾,卻變成了,“……阿姮,嫁給孤的事,你可是想反悔了?”
他怕齊幸芳說了什么,她心生悔意。
睫羽顫了顫,驪珠抬起眸,目光凝上那無雙眉眼,“殿下,我還是會遵從陛下的圣旨嫁給您的……”
聽到這話,他本該高興的,但想要勾起個笑,嘗試幾次卻始終不成,最終那唇邊的弧度頹然落下。
李延璽喉間一澀,緩慢地問道:“嗯,按照陛下的旨意入東宮,只是永遠也不會愛上孤,是嗎?”
“……”
春風動,時光止。
兩人對視,卻誰也沒有再開口。
最后,好像過了很久,很久。
太子抬起手,那玉白美麗的手摁在驪珠腦后,指尖糾纏上烏黑的墨發,一個吻落在她的眉額,再是眼尾的淺痕上……
呼息灼熱,那樣憐惜。
她閉上了眼睛。
耳邊是太子微微喑啞又透著濃烈未名情緒的聲音響起,“余生彌長,阿姮,我們打個賭吧,如何?”
“孤就賭你,有朝一日,定會愛上我。”
最后的吻。
落在她破損婆娑的唇角。
無比溫柔又濃烈。
…
距離明珠小樓亭中上藥的那夜,已經過去了許久,但,那樣決絕而驚心、充記了勢在必得與意氣風發的話,是沈驪珠至今想起來,都覺得心口微窒的程度。
那晚永安侯府天翻地覆過后,明德帝重新賜下圣旨來,依舊還是派身邊的大太監徐喜前來宣讀的。
只是,這次除了側妃的位份以外,還有封邑千戶。
這是只有得寵的公主才能擁有的殊榮和封賞,如今卻給了一個東宮側妃。
這在大晉朝是絕無僅有的。
就連朝野上亦有爭議。
許多大臣都誤以為是明德帝為了貴妃家族的榮光,硬要將貴妃的侄女塞入東宮讓正妃,太子只愿賞一個側妃的名分,陛下為了補償那位沈小姐,便給了她份通公主的千戶封邑的賞賜,以安撫貴妃。
那些官上諫,直此封賞過重實在不妥,不僅有違祖制,而且一個側妃便給予如此尊榮,將來要殿下的正妃如何自處?
官們勢要讓明德帝收回成命。
明德帝卻是笑了笑,“這封賞,可是太子為他這側妃親自向朕討的,愛卿們若有不記和質疑,便問太子去。”
明德帝一笑之間和三兩語,就將問題拋給了太子。
眾臣卻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