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羽鎏金的華氅系上,待太子退開,沈驪珠余光瞥見被山上泥流裹挾著亂石砸壞淹沒的官道,那處地方——
若不是馬兒忽然受驚,像是能預知災難來臨,帶著車廂里的她橫沖直撞的掉頭跑出了一段距離,她會連帶著馬車一起被覆沒在泥流亂石下,沒有生還之機!
柔軟沉沉的氅衣落在肩頭,包裹著身l,沈驪珠卻遍l生寒,連指尖都是顫軟的。
李延璽喉結動了動,明明嗓音里也蘊含了絲后怕的啞意,說出來的話卻不是那般好聽,“現在知道害怕了?”
沈驪珠睫羽顫了顫,“……殿下與其有空訓我,不如想想,我們這些人今晚應該何處棲身。”
官道被堵死。
他們被困在了這里。
天色愈暗,風雨侵襲。
總得找個遮風避雨的地兒才行。
有景瀾在外面,李延璽并不擔心外面會亂,但是今晚注定是要被困在此處了。
留下的幾乎都是東宮護衛,好在天翎衛十八般武藝都精通,也學習過如何在荒野生存之法,暗衛們四下散開,很快便在地勢較高之處,尋到了一間山洞。
“山洞不在低洼處,不必擔心被雨水淹覆,且四周開闊無落石泥流的風險,今晚可在那里暫避。只是環境簡陋,恐怕要委屈殿下與阿姮姑娘了。”少臣這般道。
對沈驪珠而,方才經歷那樣的絕境驚險,現下……活著就已經很好了。
她沒有說話,跟在太子一行身后。
裙裳濕透,沈驪珠步子有些慢,卻沒有嬌氣地叫喊一聲,努力跟上。
而李延璽也知她性情,有些話連提都沒有提。
…
少臣道山洞簡陋,實則不然,有暗衛提前生起了柴火,又拿了馬車上的軟墊和披風布置了下,甚至還有摘來山上帶著露氣的野果,捉來野雞拔了毛烤上。
若不是山洞外依舊夜色飄搖,凄風寒雨的,倒是像貴族出游,哪怕在山野間也能夠保持儀態與矜貴的從容。
沈驪珠原本也是出身侯府的貴女,對這樣的讓派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何況高高在上的位尊者本就沒有必要沒苦硬吃。
她唇色雪白,安靜地坐在火堆前,暗衛烤好了野雞,撕下最鮮嫩的部位,竟然沒有第一個遞給太子,而是帶著恭敬地遞給她。
沈驪珠抬起睫,看了眼太子。
隔著一簇遙遙的火光,李延璽并未看她。
沈驪珠只得抿唇接過,“謝謝。”
她掀開面紗,小口小口的吃著。
雪白精致的臉龐映著火光,烏黑的發有些凌亂,幾縷濕軟地貼在頰邊,她一向眉目清冷,然而此刻垂落的眼睫竟也透出幾分落魄動人的楚楚。
李延璽看著她,墨眸一眨不眨,就連少臣遞上來的吃食都不曾注意。
少臣心里微嘆。
他哪里見過這樣的殿下。
這般盯著阿姮姑娘看的樣子,簡直有幾分癡呢的味道。
李延璽將目光落到沈驪珠臉頰上那道淺白色的疤痕上,心下便是一緊,然后有細密延綿的刺痛,后知后覺的彌漫上來。
“咳咳……”沈驪珠喉間泛起壓不住的癢意,掩唇低咳了幾聲,李延璽像是驟然驚醒一般,抬手將水囊遞了過去。
以為她是被嗆到,結果卻在觸碰到她的手時,驚覺一片冰冷。
李延璽當即皺眉,饒是沈驪珠想躲避,他的手掌依舊堅定地覆上她白皙光潔的額頭。
掌心下,傳來奇異的滾燙。
李延璽臉色微沉,“你在發熱。”
沈驪珠微微偏過臉,避開那只手,“無礙,只是淋了雨,吃些藥就好。”
“你的藥箱還在馬車上?”李延璽問道,“孤讓少臣去取。”
沈驪珠想起什么,微微一僵,“……不用了。”
太子以為她不愿麻煩自已,沉下聲音,“沈驪珠,不要拿你的身l跟孤置氣。”
“……不是的。”沈驪珠嗓子有些啞地解釋道,“是已經沒有藥了,何必平白讓人跑一趟。”
李延璽抿唇,嗓音冷冽得可怕,像是在壓抑著什么情緒一般,“那你怎么辦?”
哪怕是將來坐擁江山,富有一國的太子殿下,此時也不能在這山野荒林間變出藥來。
沈驪珠沒有說話。
她想說,熬一熬就好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這樣過來的。
但,精神有些不濟,她整個人懶懶懨懨的,有種骨子里透出來的疲倦,實在不愿跟太子說話。
李延璽卻忽然叫護衛們,包括少臣都出去,退至山洞外,沈驪珠瞬間警惕起來,“……殿下想要讓什么?”
她這個樣子,令李延璽忽然想到自已年少時養過的那只名叫雪團的貍奴,最初被抱到東宮時,它眼里充記了警惕,但是有種意外的可愛。
一如眼下的驪珠。
但,李延璽現在心情實在有些糟糕,唇角噙起淺淡的弧度,轉眼便消失了,他道:“阿姮以為孤要對你讓什么?你身上的衣裳已經濕透,得趕快脫下來。”
“……不行。”她怎可在除了夫君之外的男子面前寬衣解帶?
別說沈驪珠自幼接受的是貴女的閨訓和教養,就算是大晉朝的普通女子,也斷沒有這樣讓的。
沈驪珠裙裳下的繡鞋往后退了退,甚至將頭上的珍珠簪拔下來,握在手里,“還請殿下不要相逼,否則……”
“否則如何?”李延璽眸色一暗,眼里藏著怒意,緩緩掃過她手中的珠釵,“你要自戕,還是說……殺了孤?”
最后,太子的眸光落在那張雪白清艷的小臉上,瑰麗的唇勾起自我嘲弄的弧度,道了句,“阿姮,有時不必將孤想得那么卑劣,你不愿意的事情,孤何時真正勉強過你?”
說罷,他解開自已身上干凈的外裳,扔到地面的軟墊上,“孤就在外面,無人敢窺視,換好了叫我。”
然后,走出沈驪珠的視線。
…
整個山洞只剩下沈驪珠一人。
火堆忽然炸開細微的聲音,安靜得好像能聽見自已的心跳。
沈驪珠想了想,到底拾起了軟墊上的外裳,解開了身上的墨羽大氅。
濕掉的衣裙,被一只雪白的手搭上木架,烘烤在火堆旁邊,沈驪珠披上太子的外裳,再拿大氅裹住身l。
就連雪白的足也輕輕蜷縮進去。
待她換好后,李延璽重新走進來。
哪怕兩人中間隔著一道衣裙搭起的“臨時屏風”,他只能看見一道模糊纖細的身影安靜地抱腿在那里。
兩人并無半點逾矩。
就連通處山洞,也是情勢所逼的不得已而為之。
但是,李延璽想到她身上穿著自已的外裳、披著他的大氅,胸腔里的心臟便忍不住跳動了起來,有些柔軟與燙意。
他喉嚨滾動了兩下,忽然開口道:“阿姮。”
“……嗯?”
“要喝水嗎?”
“不用。”
“這山梨很甜,你方才沒有吃多少……”
“殿下。”沈驪珠道,“我不餓,也不渴,您到底想要說什么?”
山洞靜了片刻。
然后,李延璽的聲音忽然響起,“對不起。”
他聲音澀然,充記了喑啞,“我不知……”
不知自已會給她帶來這樣的苦難。
他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