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玉平:“你們認識?”
秦意濃:“不認識。”
唐若遙:“認識。”
兩人異口同聲。
韓玉平:“啊?”
秦意濃和唐若遙目光在空氣中飛快交錯,再迅速遠離。
秦意濃:“認識。”
唐若遙:“不認識。”
再次異口同聲。
韓玉平眉心的那條紋路登時更深了,冷著臉道:“要不你們倆先打一架?統一一下說辭。”
長幼有序,唐若遙識趣地閉上嘴,秦意濃花了不到一秒的時間將自己混亂的情緒收拾了一下,面色如常,簡意賅地交代道:“有過兩面之緣。”頓了頓,她淡聲補充,“不熟。”
唐若遙嘴唇動了動,附和秦意濃:“是這樣。”
訖她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自若地端起杯子,彎起眼角,沖秦意濃一笑:“秦影后一直是我尊敬的前輩,這次能有機會和秦影后合作,榮幸之至。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她都這么說了,秦意濃不好推辭,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她那只被玻璃劃傷的手前兩天才恢復如初,剛解了酒禁,喝不下淡出鳥來的茶,有機會喝酒便喝點酒。不過她一向有度,像喝得這么急的時候還是少。
唐若遙眼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看著面前眉宇間壓不住陰郁的秦意濃。
秦意濃不歡迎她。
就像自己不歡迎秦意濃。
唐若遙不是為了這件事傷心,她只是在想:為什么?
因為那天晚上自己讓她等了三四個小時嗎?
她們之間大部分時間都是單線聯系,關菡負責傳達秦意濃的要求和想法,唐若遙沒有要事的話不會去打擾她。上次一別,到今天快兩個月,誰也不聯系誰。唐若遙以為是秦意濃工作太忙,這樣的情況以前不是沒有過,不用見面,正巧合了她的意。
沒想到再相見,會見到一個這樣……陌生的秦意濃。
她能感覺到她的情緒,不是那種在她面前永遠拿捏得恰到好處的喜、怒,而是不由自己控制的,在初初照眼的那一秒,唐若遙甚至清晰地察覺到了她的絕望和掙扎,以及甩袖而去的沖動。
和自己如出一轍。
自己是喜歡她,一腔真心被糟踐得體無完膚,不得不忍痛放棄。
她呢?她有什么不想見自己的理由?
她不由自主地將視線在秦意濃身上多停留一秒,再一秒,在秦意濃目光掃過來前,長睫垂下,掩去了眸底的若有所思。
明明傷口已經好了,秦意濃握緊左手時,那種玻璃刺進皮肉的痛感隱隱約約地再次上浮。她幾乎擠不出一個完整友善的笑容,索性不勉強自己,把自己縮在一旁,坐成了一只任性的鴕鳥。
秦大影后悶不吭聲,只顧著吃菜喝酒,韓玉平問到她頭上她才吝開金口地答上一二個字。韓玉平是個話少的,不是林國安那種和演員都能打成一片的性子,該問的他在試鏡的時候就問過唐若遙了。遂這張桌上非常沉默,只有唐若遙在努力地活躍著氣氛。
但場面話是有盡的,說完了,唐若遙見二位都不熱絡,自覺地也閉上了嘴。
余光里瞥見秦意濃一手執筷,夾了塊魚肉,用筷子小心地剔著魚刺。她聯想起那次在劇組見面,二人被林導看破,秦意濃給她夾了一筷子魚,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次。
為什么同樣是見導演,她的態度前后竟如此懸殊?
兩位主演的相見,就像是血戰后硝煙散去的戰場,簽署了和平停戰協議,敵我雙方碰面,相顧無。
唐若遙離開后,秦意濃光棍地一攤手,說:“韓導,這戲我演不了。我和她,你只能選一個。”
“你倆有仇?”
“沒有。”秦意濃趕在他下個問題出來之前,提前道,“說了我倆不熟,我就是對她的感覺不大好。”
“那我怎么感覺挺好的?”韓玉平說,“人可是百里挑一,你知道我為了你這個女主角費了多大的心力么?這段時間覺都沒好好睡過一次。”
“我知道,謝謝叔叔費心。”秦意濃沖他感激地一笑,旋即為難道,“是真不行,演員和演員之間是要講究氣場相合的,我們倆……”
韓玉平想也不想地打斷了她的歪理,輕斥道:“胡說八道,你從哪兒看的破書?”
秦意濃:“……”
韓玉平:“三流導演才會被演員氣場限制,當導演的連演員都調|教不好算什么導演?哦,什么事都叫演員自己來,他自個兒后邊等著撿漏呢?再說了,沒對戲你就知道不合了?是我的眼光準,還是你的眼光準?我剛看你們倆就挺合的。”
秦意濃手指無意識地在桌布上搓了搓,訕訕道:“叔叔,我是真不行。”
韓玉平盯著她。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秦意濃搖頭,表情偽裝得天.衣無縫,含笑道:“真沒有。”
“那你怎么回事?”韓玉平一雙眼銳如鷹隼,沉下聲音,一字一字道,“我以前從沒在你口中聽到過‘不行’這兩個字,我讓你在家休息,不是讓你退休養老,把演員的那點精氣神都磨掉了。”
“我……”秦意濃慢慢地坐直了。
韓玉平陰著臉:“我不管你對她是不是沒好感,到了我的片場,就是我的人,除了角色,沒有其他。你再回答我一遍,你行還是不行?”
秦意濃默然半晌,點了點頭。
韓玉平喝道:“說話!”
秦意濃大聲道:“行!”
這一瞬間她好像回到了初入電影圈的時候,韓玉平也是這樣一點一點地提升她的自信。
她拍電視劇的前三年,被無窮無盡的行程裹挾,從這個片場到那個片場,從這個通告到那個通告,像一臺不能休息的賺錢機器。她想報演技班提升自己,卻被經紀人安排的工作擠壓得毫無縫隙。后來發生了一些嚴重的事,她忍無可忍,和當時的經紀人矛盾越演越烈,那之后不久她被人封殺,因為拒不同意公司的安排陷入雪藏,那段時間是她演藝生涯乃至整個人生的最低谷。
進了韓玉平的劇組以后,她一來沒有演電影的經驗,二來外界議論紛紛,哪怕她強行撐出一張她不在乎她很強大的面皮,亦無法掩飾她繁榮外表下的自卑和膽怯。
有一天劇組中午休息,上午的那場戲難度很高,秦意濃怎么演都演不到韓玉平滿意的地步,當著全劇組的面,被劈頭蓋臉地罵了一整個上午。
她坐在角落里沉默異常地吃盒飯,突然就很想哭,然后她沒忍住,就真的哭了出來。
當然,不敢發出聲音,只是安靜地淚流滿面。她把頭垂得很低,咸濕的眼淚混著飯一起吃。
耳邊傳來腳步聲,秦意濃來不及擦臉,眼前便落下一片陰影。
她不想讓人看見,于是將頭垂得更低。
來人是韓玉平。
韓玉平自帶了一個小馬扎,在她面前坐下,說:“我把周圍的人都支開了,可以抬頭了。”
秦意濃不動。
韓玉平:“也不是第一次哭了,上次你試鏡通過哭得比這還要慘烈,我什么沒見過,抬頭。”
秦意濃抬起一張遍布淚痕的臉。
韓玉平沒給她擦,也沒表現出什么憐惜之情,只淡淡地說:“被我罵哭的人多了去了,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秦意濃愣了愣。
韓玉平自顧自繼續道:“以前有個女演員,上我的戲,被我罵得一天三頓哭,比吃飯還準時。那過后負責盒飯的劇務都不用看手表了,只要一看到她哭,就知道要訂餐了。”
秦意濃破涕為笑。
秦意濃問他:“導演,我是不是不適合拍戲?”
韓玉平反問:“你覺得呢?”
秦意濃想起上午的頻頻ng,一股疲累涌上心頭,說:“可能吧,我真的不行。”
韓玉平不緊不慢地給自己點了支煙,叼在嘴里,平淡問:“那么,除了演好我這部電影,你還有別的路走嗎?”
秦意濃啞然。
韓玉平起用她是冒了風險的,她自己拍這部電影也是孤注一擲,要么功成名就,要么一敗涂地。
“我以為我是在做善事嗎?”韓玉平吸了口煙,點著她的鼻子,說,“我生平最惡,就是演員對自己的角色沒有信念感,我可以說你演的是一攤臭狗屎,你自己不行。”
秦意濃眼圈一紅,差點又被他說哭了。
“你快趕上那個一天三頓按點兒哭的女演員了,我罵你罵得還沒她多呢。”韓玉平嘲諷她道。
秦意濃把眼淚憋了回去,一雙眼睛里隱隱地冒了火。
韓玉平撣了撣煙灰,閑閑道:“別人被我罵了還能虛心接受,學習改進,你被我罵了就只會坐在這哭,不會自己想辦法嗎?脖子上頂著的是個夜壺?”他睨秦意濃一眼,就差把自己的臉按她手上了,恨鐵不成鋼地說,“導演都坐到跟前了,也不知道問!”
秦意濃后知后覺,如饑似渴地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
韓玉平一支煙燃到了盡頭,他二指一松,丟到地上,用皮鞋尖碾滅,站了起來,居高臨下沖秦意濃道:“在我的片場里,只有角色,沒有其他,把戲演好,這是你唯一要做的事。現在告訴我,你行不行?”
秦意濃亦從凳子上起身,和他平視。
“行。”斬釘截鐵的一個字。
她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橫豎就這一條路,就算是南墻她要把南墻給拆了!
“你要說不行,我現在就把你從組里踢出去。”韓玉平冷哼道。
……
秦意濃神情恍惚了一瞬,撐著下巴兀自笑了笑。
韓玉平板著臉:“你笑什么?我告訴你,別以為你這樣就安全過關了,被我發現你把私人情緒帶到劇組里,我照樣踢你出去。”
“知道啦。”秦意濃語氣輕快。
每次都說要把自己踢出去,一有事還不是著急上火,跑得比誰都快。
韓玉平歲數一把了,今年的生日過完就六十一,他是精益求精的性格,拍電影耗心耗力。他一直有半退休的打算,近些年的電影產出頻率也不如以前高了,按照道理他拍完上一部電影至少要休息一年半載,這次無縫接手新電影,馬不停蹄地組建劇組,都是看在秦意濃的份上。
秦意濃不是不感動的。
將近十載光陰過去,韓玉平臉上的法令紋越來越深,一路延伸到下巴,切割出了歲月無情的痕跡。
韓玉平摸了摸下巴,被她溫情脈脈的目光盯得毛骨悚然:“怎么這么看著我?我結婚了的!”
老頭雙臂往胸前一捂。
秦意濃:“……”
她就不該心存能和老頭兒好好說話的幻想,瞧瞧這說的是人話么?
秦意濃嗤道:“您老臉老皮的,我要找也是找小鮮……好看的。”
韓玉平沒聽出她突然換詞的不對勁,撓了撓側頸,交代道:“電影預計年后開機,你準備準備。”
木已成舟,秦意濃只得點頭。
往好的方面想,只要唐若遙一直在這個圈里發展,她就不可能沒有對上對方的一天,就當是提前演練了。這波都能扛過去,以后就不會再有險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