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冰雪消融了,她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好糊涂啊,燕園已經不屬于她了,楚老師也已經不屬于她了,媽媽不是說得清清楚楚嗎?寧可讓她死,也不能……
“啊,媽媽……”她閉上眼睛,結束了徒勞無益的遐想,痛苦地呼喚著媽媽。
陳淑彥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新月,你想媽媽嗎?媽剛才還說要來看你呢,那讓她明天來吧?”
“不用了!”淚水從新月的睫毛下面涌流出來,“明天……把媽媽的照片帶來……就行了……”
天星的臉色變了:“照片?新月,你……”
“哥哥……”新月睜開淚眼,望著天星,流露出難的歉意,她不能傷了哥哥的心,只好有意改換了“媽媽”的含義,“你……你還得好好地孝敬爸爸和……媽媽……”
兩串熱淚從天星的一雙大眼睛中無聲地滾落,他伸出粗大的手掌,顫抖地撫著妹妹的小手,善良的妹妹,柔弱的妹妹,可憐的妹妹,你原來心里都清楚啊!
此刻,韓子奇正在西廂房中痛苦地呻吟。他根本不可能安眠,一走進自己的書房兼臥室就感到孤獨和恐怖,他后悔剛才從醫院回來,看不見女兒他就坐臥不寧。他來到女兒的房間里等著天亮,撫摸著女兒的床鋪和桌椅,才得到一絲安慰。這大銅床,這寫字臺,這老式木椅,是女兒的,也是冰玉的,桌面上至今還擺著冰玉的照片,女兒的枕頭旁邊擺著冰玉留給她的那封信,昨天晚上,她看完這封信就……他的手顫抖著,把信收起來,拉開寫字臺的抽屜,裝進去。抽屜里,赫然擺著天星送給新月的那只翠如意,那本來是冰玉送給天星的,天星又還給了新月!這一雙兒女親如手足,做父親的卻給他們的心靈都留下了創傷,他曾經讓兒子失去了父親,又讓女兒失去了母親,他的不可饒恕的罪責,誰能夠原諒啊!
他猛地關上抽屜,不再看那封信,不再看那只如意,可是,照片上的冰玉卻在向他微笑!啊,冰玉,你在哪里啊?你知道我們的女兒正在遭受不幸嗎?我已經失去了你,不能再失去女兒了,如果……如果命運真的對我這樣殘酷,那么,我死后都沒有面目再見你了!
他恐懼地望著這張照片,望著這個貯滿了痛苦的房間……
天快亮了,韓太太做了“小凈”,在上房東間的臥室里,像每天一樣,面對至高無上的主,虔誠地做晨禮。嚴格按照規定的動作,完成了兩拜,然后,她久久地跪坐,默默地祈求至慈至恕的主給這個家降福,給女兒免災。唉,女兒是個可憐的孩子,從小沒有媽,又得了這樣的病,一病就是兩年,今兒好了,明兒又犯了,這么樣兒下去,別說她自個兒受不了,別人也受不了啦!……
西廂房里,疲倦已極的韓子奇伏在寫字臺上睡著了,兩手還在捧著那張照片,照片上的冰玉和女兒微笑著,看著他……
女兒向他走來了,她一點兒病容也沒有,穿著白裙子,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扎著她喜歡的那種不用頭繩也不用猴皮筋兒的短辮子,潔白細潤的臉上洋溢著甜甜的笑意,一雙黑亮的大眼睛閃爍著青春的光彩,她推開西廂房的門,帶著一股春風,輕捷地奔向父親:“爸爸!我回來了,我好了!”
“啊,你好了?好了!”巨大的幸福融化了父親的心,韓子奇一躍而起,緊緊地抱住女兒……
激動的淚水沖開了他的雙眼,面前沒有女兒,他抱著的是那張照片!
“新月!新月!……”韓子奇瘋狂地呼喚著女兒,奔出西廂房,朝大門口迎會,他確信,女兒一定是好了!
輸液管中的藥水,一滴,一滴……
“嫂子……幾點了?”
“五點了,天快亮了。”
“噢……”
“新月,你睡一會兒吧?”
“我不困……就愿意跟你們……說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