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奇隨著妻子走進上房。畢竟離開十年了,他像在夢中似的環顧著室內的一切,雕花隔扇,硬木桌椅,鑲了螺鈿的長案,紫釉瓷瓶,插著顏色已經發暗的孔雀羽毛……一切都還在,還照老樣子擺著,只是顯得陳舊了,冷清了。
“坐下呀,快坐下,”姑媽扶著椅子,招呼韓子奇,現在主人倒像客人了,“大老遠地回來,快坐下歇歇!”
韓子奇脫下大衣,遞給姑媽,坐在椅子上,把站在旁邊的天星攬在懷里,滿腹的話不知從何說起,“天星都這么高了,我還是老記著他小時候的樣兒……”
“可不,都十年了,他虛歲十二了,跟我們柱子……”姑媽嘮嘮叨叨地搶話說,說到這兒,卻突然咽住了。
韓子奇聽得出來。這個可憐的女人又想起她的兒子了,就說:“唉,戰爭!我都沒想到還能回家來……”
“玉兒沒跟你一塊兒回來?”被丈夫的突然到來沖得頭腦發昏的韓太太這才發覺還沒看見她的胞妹。
“爸爸,小姨怎么沒回來呀?”天星也問,“聽媽媽說,我有一個特好的小姨,我還等著她呢!”
“她……”韓子奇的臉色黯淡了,悵然地張著嘴,不知道該怎么向他們說玉兒的事兒。
“她留在外國了?”韓太太著急地問。
姑媽也慌了,她估計得比這更糟:“玉兒姑娘出了什么事兒了?”
“不,她也回來了。”
“那怎么不上家來?”
“她在哪兒呢?”韓太太又追問。
“噢,我們經過上海的時候,她在那兒停了停,有點事兒要辦,”韓子奇極力使自己的神情自然,現在,他只能暫時說到這兒,“我先回來了,晚兩天,她也就到家了。”
“唉!”韓太太這才放下了懸著的心,氣卻又上來了,“這個瘋丫頭,在外國還沒瘋夠哇?來到家門口兒了,還不趕緊地奔家,逛什么上海?真是的!”
姑媽又在感嘆了:“瞧瞧,甭管跑得多遠的,都有個下落,說來就來了,怎么我們那爺兒倆釘今兒沒個影兒呢?”
“大姐,您別著急,”韓太太最怕聽她魔魔怔怔地嘮叨那的確“沒影兒”的事兒,在韓家團圓的時刻,更不愿讓她傷心,就像過去千百次一樣地安慰她,“咱等著,人總有回來的時候!瞧,天星他爸這不就回來了嘛!您給他沏碗水去呀?”
“哎,哎,”姑媽答應著走出去,還在擦眼淚,“瞧我這一著急,都沒想起來沏茶……”
“唉,‘十年生死兩茫茫’,一切都不堪設想!”韓子奇的胳膊肘支著桌子,手托著臉,無限感慨,“大姐也就是*這點兒望興了,就讓她這么等下去吧。也難為她一直陪著你,熬了十年;難為你一個女人家,帶著孩子,維持著咱們的家、咱們的店!”
“咱們的店……”韓太太臉色變了,心里一陣悲愴,剛止住的眼淚又涌出來,“他爸,咱們的店,沒了!”
“沒了?”韓子奇一愣,這消息對他來說無疑是致命的打擊,但他似乎并沒有受到多大的震動,抬起眼來失神地望著她,“這……我也想到了!”
“你怎么能想得到?”姑媽送上了蓋碗茶,蝎蝎虎虎地插嘴說,“這可是個天塌地陷的大難!奇珍齋毀得慘噢!……”
韓太太不安地瞟了她一眼:“先別亂他的心了!”
“你們不說我也能想得到,哪兒都是天塌地陷!”韓子奇接過茶碗,卻沒有喝,“倫敦被炸得稀爛,亨特的店關了,他家里房子塌了,連兒子都死了!我都沒想到自己能活下來。住在地下室里,老想著你們還不定怎么著了呢,有時候在夢里回了家,總是看見家破人亡了,你們都被……炸死了!現在看見你們部還活著,這個家還沒炸成平地,已經是做夢都沒想到的了。破財、毀東西沒什么,人好好兒的,就比什么都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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