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只能掩飾自己的情緒,卻無法掩飾新月的哭聲!
韓子奇完全明白發生了什么爭吵,他跌跌撞撞地奔到女兒的床前,急得手足無措,憤憤地瞪著妻子說:“你呀!咱們不是說好的嘛,孩子病著,什么話都不要說!新月經不起……”
“我經得起?我什么都經得起?”韓太太憤怒了,這個男人哪,他只想著女兒,從來也沒把妻子真正放在眼里!“我受了你一輩子,還要接茬兒受你女兒的嗎?我倒是造了什么孽?讓她這么銼磨我,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啊?病病懨懨的,全家伺候著都不成,還沒忘了犯賤!這是從哪兒傳下來的賤根兒啊?……”
“別說了!”韓子奇抖動著凌亂的白發,一雙深陷的眼睛埋藏著痛苦,閃射著憤怒,“我求你閉上嘴!別把人逼上絕路!”
“我逼你還是你逼我啊?”韓太太怒不可遏,伸手指著他的臉,“韓子奇,當著兒媳婦的面兒,我給你留臉,別招我把話都說出來!”
“得了!”天星大吼一聲,震得磚地都嗡嗡作響!他怕媽媽真的再說出什么話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這個家還沒到拆的時候呢,留著點兒吧!”
韓太太果然不語了,只用冰冷的目光逼視著韓子奇,韓子奇那雙憤怒的眼睛終于黯淡了,惶恐地垂下頭去。
陳淑彥過門以來還是頭一次見著婆婆發這么大的脾氣,作為這個家庭的一個成員,她不能袖手旁觀,理當勸解,卻又不知深淺,就扶著婆婆,試著步兒地說:“媽,您別跟爸爸生氣,當父母的都一樣疼兒女,分不出個里外來;您也不用避諱我,我還不跟新月一樣都是您的女兒嗎!唉,您不說,我也知道您的心事,不就是替新月著急嗎!其實,我也早就尋思過這事兒,按說楚老師倒是真好,跟新月也般配……”
這真是找不自在!韓太太正在氣頭兒上,沒想到她親自挑選的兒媳婦倒跟她擰著,威嚴地瞥了陳淑彥一眼,說:“這里頭沒你的事兒,你甭搭茬兒!‘般配’?你怎么不嫁個‘卡斐爾’去啊?”
陳淑彥的臉上像被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低下了頭:“我……我……唉,我是說,可惜楚老師不是個回回……”
韓太太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那還可惜個什么勁兒?”
陳淑彥不敢再語,低著頭,心里暗暗感嘆:愛情!人要得到愛情怎么這樣難啊?
旁邊的床上,新月伏在枕頭上痛苦地抽泣!
老姑媽坐在新月的床邊,抬起袖子不斷地擦淚。今兒這事兒,她心里都明白,可是她能說什么呢?只能感嘆新月這孩子的命大苦,事事不順,為她流下那擦不凈的淚!
天星梗著脖子站在床邊,妹妹的哭聲讓他心碎,他知道,一個人的心里要是愛著一個人,把他摘去是多么痛苦!他想沖著媽媽說出他憋了好久的話:您能容得下誰啊?容桂芳不是個回回嗎?不是活活地讓您把我們拆散了嗎?但是,他抬頭看見他的妻子,妻子給他懷著孩子呢,這個話能說嗎?說了還有什么用?完了,他毀了,現在又輪到妹妹了!他像一頭發怒的公牛,額頭上的青筋亂蹦,渾身的血肉都要爆裂,他要憋死了!可是,心里的話又朝誰去說啊?這個倔漢子突然像一座倒了的鐵塔似的蹲到地上,兩手抱著腦袋,發出憤懣的、誰也聽不懂的悲鳴:“完了!完了!”
到后半夜了,風還沒停,像有一萬頭猛獸在怒吼,要掀翻屋頂,要毀滅這個世界!而“博雅”宅里人和人之間的那場醞釀已久的風暴卻已經平息。各懷心事的老夫妻和小夫妻都離開了西廂房,老姑媽陪著新月躺下了。
屋里黑著燈,沒有聲息。
風暴真的平息了嗎?
新月的那顆心怎么能夠安寧?她閉著眼睛,卻分明看見楚雁潮站在她的身邊,一雙熾烈的眼睛噴射著愛情火焰:“新月!愛情,是人類最美好的感情,當兩顆心經歷了長久的跋涉而終于走到了一起,像鏡子一樣互相映照,彼此如一,毫無猜疑,當它們的每一聲跳動都是在向對方說:我永遠也不離開你!那么,愛情就已經悄悄地來臨,沒有任何力量能把它們分開了!”
“新月!我獻給你的是一顆心和全部感情,我交給你的是整個生命!”
啊,這樣的愛情,能夠忘卻、能夠斬斷、能夠背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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