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奇悶聲不語,沉默良久,才說:“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我不能看著你這樣過一輩子,你仍然會感到孤獨的!況且,我們現在是寄人籬下,以后,恐怕和亨特一家也很難相處了!”
一串熟悉的腳步聲,亨特太太上樓來了,她站在梁冰玉房間的門外,親切地叫著:“梁小姐,下樓吃點東西呀,我給你做好了!”
韓子奇心煩意亂地走去拉開門:“亨特太太,她好像有些不舒服……”
“不,我現在好些了,”梁冰玉支撐著坐起來,“我就來!”
“好的,好的,雞絲面、荷包蛋,你一定愛吃的,”亨特太太臉上掛著慈愛的笑容,“韓先生,快去吃晚飯吧!”
亨特太太一路嘮叨著,陪他們下樓。沙蒙·亨特正在客廳里微笑著等他們,坐在旁邊的奧立佛一看到梁冰玉的身影,眼瞼就不自然地垂下了。這個小伙子,他現在一定很難受吧?韓子奇想,看來,他的父母還不知道在兩家人之間已經出現了裂痕。
大家懷著各自不同的心事圍著餐桌坐定。“天主降福我等,暨此將受于爾所賜之物……”亨特太太在胖胖的胸脯上劃著“十”宇,這位天主教徒飯前例行的開場白還沒有說完,刺耳的警報聲響了!“啊,上帝啊!是不是德國的飛機真的要來了?”
“恐怕是吧?它們飛遍了歐洲,終于光臨我們的頭頂了!”沙蒙·亨特叉起一塊牛排,警報聲也沒有減退他那旺盛的食欲,“請吧,女士們,先生們,飯是吃一頓少一頓的,不要委屈自己!”
“熄燈,熄燈!”奧立佛突然從失戀的沉默中驚叫起來,和他那經歷過上一次世界大戰的父親比起來,沒有見過戰爭的年輕人就顯得不夠沉穩了。他奔到墻邊,把電燈熄滅了,客廳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警報聲由遠及近,由弱漸強,先是中心區在嘶鳴,隨后四周紛紛響應,整個倫敦都籠罩在尖厲的噪音之中。窗外,萬家燈火在同一個時刻消失了,像是從人間一步跨入了地獄。突然,黑暗中亮起了探照燈,一束束淡藍的光柱射向夜空,交錯晃動,為守衛倫敦的高射炮搜尋目標。照明彈也升起來了,燦爛的光華把天空染成一片淡黃色,教堂的尖頂和空中的銀色氣球閃閃發光。然后,照明彈徐徐落下,像拖了長尾巴的彗星,像節日的焰火。
“咚!咚!咚咯!”高射炮怒吼了,噴出一條條粉紅色的火舌,在空中炸響時像一朵朵橘黃色的花。飛機上的炸彈丟下來,轟然而起的爆炸聲如同成串的霹靂,地面上升起血紅的火光,空氣在燃燒,大地在顫抖,他們所居住的這座樓房像發了瘧疾,不住地哆喀,餐桌上的盤子跳起來,摔得稀里嘩啦!盤桓已久的噩夢終于降臨了,不管人們在此之前曾經怎樣千遍萬遍地談論戰爭,還是被戰爭惡魔的突然到來震驚了。它是那么無情,根本不管哪里是綠地,哪里是鮮花,哪里是血和肉的生命,哪里是人類文明的精華,哪里有溫馨的夢和美好的幻想……仿佛地球突然停止了轉動,世界末日已經來臨,生和死只隔著一道紙糊的墻!
梁冰玉坐著的椅子被掀翻了,她跪在地板上,緊緊*著韓子奇,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倚著他的胸膛。也許,一秒鐘之后,一顆炸彈落在頭頂,他們就這樣死去了,難道這就是他們千辛萬苦路途遙遙追尋的歸宿嗎?死,也許是心靈創痛的解脫、人生苦難的完結?可是,人為什么又偏偏在這個時刻充滿了對死的恐懼、對生的依戀呢?人多么渺小、多么可憐、多么自欺欺人啊!劇烈的爆炸聲湮沒了一切,帶著火藥味的硝煙撲進窗戶,在陰森森的客廳里彌漫,她仿佛要窒息了,頭腦里變成了一片空白,戰栗著,等待死亡,“啊,真主啊!”
黑暗里,她聽到亨特太太虔誠的祈禱:“上帝,救救您的可憐的孩子……”
不同信仰的人呼喚著各自的主;在冥冥之中的真主和上帝,該怎樣來共同對付人間的魔鬼呢?
鋼鐵和炸藥制造的雷霆風暴持續了一夜。當晨曦揭開了倫敦上空的夜幕,死神含著猙獰的笑,隨著希特勒的飛機暫時退去了,留下傷痕累累的古都在淡青色的黎明中呻吟。
客廳里的地板上,顛倒地躺著亨特父子,少的枕著老的的腿,老的抓著少的胳膊,發出此起彼伏的鼾聲,不知各自在做什么夢。一夜的炮聲竟然成了他們的催眠曲,這簡直是難以令人相信的!
亨特太太搖晃著從廚房跑出來,一臉晦氣地埋怨著:“煤氣斷了!我怎么給你們開早飯?上帝啊!”
飛機、大炮和炸彈的轟鳴都聽不到了,窗外那些幸存的住宅的尖頂又被無異于往常的霞光照亮了,街上響起了汽車的喇叭聲和送牛奶的馬車的得得蹄聲。倫敦沒有在昨夜死去,它從傷痛的昏迷中醒來了……
“奇哥哥,我們還活著?”梁冰玉喃喃地說,她不知道現在是在夢里,還是已經變成了鬼魂?
“是啊,我們還活著……”韓子奇扶著她站起來,活動著被震得松散麻木的腿,“我還以為我們死在異鄉回不了家呢!”
“家?家在哪里啊?”梁冰玉失神地望著嵌在窗口的那一塊天空,“‘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在世界的東方,德、意法西斯的盟國日本遙相呼應,發出同樣的“由優等民族統治劣等民族”的叫囂,從彈丸之地出發的“皇軍”鐵蹄,踏遍神州大陸并且在太平洋大大小小的島嶼上擴展,為建立“大東亞共榮圈”而展開瘋狂的“圣戰”,向亞洲大地播種著死亡,也播種著仇恨。在中國的鄉村和城市,慘絕人寰的“燒光、殺光、搶光”,使良田化為焦土,房舍焚為平地,千千萬萬的蒼生包括無數的婦女、兒童甚至腹中的胎兒在日寇的皮靴和戰刀下喪生,狂轟濫炸一點兒也不亞于倫敦。在北平,棄城而逃的**把千年古都輕易地丟入強虜之手,任憑他們濫施淫威。在它的周圍,七千六百余個碉堡和一萬一千八百六十公里長的遮斷壕絞成鎖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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