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您等我半天了吧?”新月拍打著老父親肩上的積雪。
韓子奇只是慈祥地笑笑。做父親的心是用語難以表達的,無論是哪國語。
新月攙著爸爸的胳膊,父女兩人踏著滿街的凌瓊碎玉,攜著一股春風,朝家里走去。
西廂房溫暖如春,正等著新月回來。
姑媽趕在新月到家之前,就把西廂房里的爐子點上了。新月不在家的時候,這屋不住人,空著,自然是不用生火,但她還是每天照舊里里外外打掃一遍,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床欄桿和梳妝臺、桌子、椅子以及那鑲著照片的小鏡框,都擦得干干凈凈。她好像根本不承認新月已經走了,在她的心目中,新月永遠是這個家庭中最重要的成員,她的感情寄托。她在收拾西廂房的時候,就覺得新月伴隨在她的身邊。她擔心久居學校會沖淡新月對家庭的感情,盡一切力量牽住新月的心,她要讓新月每次回家都感到溫暖。
父女倆一進門,姑媽就慌著拿掃炕笤帚掃新月身上的雪,一邊興奮地叨嘮著:“得!平平安安地回來就得啦!瞧這雪……”
“當然是平平安安嘍!一場雪怕什么?還有老爸爸保護著我呢!”
新月嬉笑著往里院走,先到上房跟媽媽打個招呼:“媽,我回來了!”
韓太太正在喝茶,沒理睬和女兒一起進來的韓子奇,笑盈盈地看了新月一眼:“嗯。待會兒淑彥還來找你玩兒呢!”
“我知道,我們倆在信上說好了的!”
“那就等她來了,一塊兒吃晚飯!”
新月就回西廂房去,脫掉外邊的衣裳,換鞋。
回到自己的房間,新月像闊別已久似的感到親切。“開我東閥門,坐我西閣床”,一切都是原來的祥子,仿佛她不曾離去。這意味著自己在家里有一個牢牢的位置,任何人也不可爭奪,不可替代。青春期的少女是極為敏感的,哪怕一張紙片被別人挪動了,也會引起一種不穩定感。
陳淑彥果然一下班就冒著雪來了,韓太太心疼地說:“瞧這孩子凍的!快暖和暖和,換上新月的鞋!”
陳淑彥和韓伯伯、韓伯母說了會兒話,無非是說虧得兩位老人家幫了她的大忙,上班的地兒這么好,離家又近,等等,都是重復過好幾遍的。韓子奇連說:“我也只是墊了一句話兒,這么點事兒,不必老是客氣!”韓太太則是愛聽的,拉著陳淑彥凍得冰冷的手說:“我呀,就是愛心疼人!別說上輩子的交情,就說你和新月,還不跟親姐兒們似的?哪兒能眼瞅著你在難處不管呢?……”
一團和氣,皆大歡喜。新月讓陳淑彥換鞋,陳淑彥就跟著她進了西廂房。
她們兩人并排坐在床沿上,都迫不及待地各自敘說著新鮮的感受和見聞。新月說楚老師的教學如何嚴格,謝秋思怎么“摳門兒”,還有羅秀竹的“誰又偷獵肉”;陳淑彥則急著要描述外國人在文物商店買東西怎么愣頭愣腦地不會挑選,怎么說夾生的中國話,以及她有幸見到了文物商店的常客、精通字畫古董的市委書記鄧拓,等等。看來,高考落榜在她心中留下的陰影已經逐漸淡化了,新的生活圖景填補了那個缺憾,人生向她打開了另一扇通往未來的大門,由于生活清苦和感情壓抑而黯淡的臉上出現了過去難得一見的光彩。
新月為她高興:“你得把咱們在高中學的英語再撿起來,有外賓來的時候……”
“不行啊,我那會兒沒正經學!”
“沒關系,我‘輔導’你嘛!真沒想到,你倒比我先用上了!”
老姑媽在廚房里又開始了士氣高昂的孤軍奮戰。新月還沒到家,她就買好了瘦牛肉,剔去筋頭馬腦兒,用快刀剁得細細的,撒上蔥末兒、姜末兒,拌好餡兒,擱在那兒“醒”著。這會兒,又忙著揉面,揪劑兒,搟皮兒。一手捏著面劑兒,一手搓搟面杖,那面劑兒就風車似的轉,眨眼間案板上就擺滿了銀元似的一片。就又一手托皮兒,一手填餡兒,十指一捏,就是一只菱角似的餃子。她要讓新月飽飽地吃一頓薄皮兒大餡兒的凈肉餃子,把住校的虧空都補回來。佐餐的小菜是拍黃瓜,拌著蒜泥,雖然簡單,卻爽口、提味,況且在這隆冬季節,“四季青”溫室里的黃瓜,價兒也是可以的了,一般人家兒誰舍得買?不就是為新月嘛!餃子碼滿了案板,鍋里的水也已沸騰了。姑媽撩起圍裙擦擦手,走到垂華門前,朝著里邊問:“餃子煮不煮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