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鬧中秋,廣寒宮里年前的桂花釀存得老熟了,嫦娥令吳剛在砍樹之余挑著酒壇子,第一天到第三十六天的宮室挨個兒送了一壺。我將送到洗梧宮的這壺溫了溫,同夜華各飲了兩盅,算是為他下界踐行。
我原本想跟在他身旁守著,他不允,只讓我回青丘候著他。
夜華不愿我跟著,大約是怕我在凡界處處回護他,破戒使術法,反噬了自己。但我覺得能讓他少受些磨難,被自個兒的法術反噬個一兩回也沒怎的。心里盤算著先做段戲回青丘,令他放心,待他喝了忘川水轉世投生后,我再厚顏些,找到他跟前去。
愛一個人便是這樣了,處處都只想著所愛之人好,所愛之人好了,自己便也好了。這正是情愛的妙處,即便受罪吃苦頭,倘若心里頭有一個人揣著,天大的罪天大的苦頭,也不過一場甜蜜的煎熬。
司命星君做給我一個人情,同我指了條通往夜華的明路。
夜華歷劫的這一世,投身在江南一個世代書香的望族,叔伯祖父皆在廟堂上供著要職。
司命興致勃勃,嘖嘖贊嘆,說依他多年寫命格寫出來的經驗之談,這種家庭出身的孩子將來必定要承襲他父輩們的衣缽,憑一支筆桿子翻云覆雨于朝野之巔,而夜華向來拿慣了筆桿子,這個生投得委實契合。
但我曉得凡界此種世家大族最講究體統,教養孩子一板一眼,忒無趣,教養出的孩子也一板一眼,忒無趣,全不如鄉野間跑大的孩子來得伶俐活潑。夜華本就不大活潑,我倒不指望他轉個生就能轉出活絡性子來,只是擔憂他童年在這樣的世家里,會過得寂寥空落。
夜華投的這一方望族姓柳,本家大少爺夫人的肚子爭氣,將他生作了長孫,取名柳映,字照歌。我不大愛這個名,覺得文氣了些,同英姿勃發的夜華沒一絲相襯。
我回青丘收拾了四五件衣裳,打了個包裹,再倒杯冷茶潤了潤嗓子,便火急火燎地趕去折顏的十里桃林,想厚顏無恥地再同他討些丹藥。
不過走到半路,便見著折顏踩著一朵祥云急急奔過來,后頭還跟著騎了畢方的四哥。
他們在我跟前剎住腳。
四哥一雙眼睛冒光,道:“小五,大約你今日便能一償多年的夙愿了。我們剛從西海趕回來,疊雍他昨夜折騰了一夜,今早折顏使追魂術追他的魂,卻發現墨淵的魂已不在疊雍元神中。我們正打算去炎華洞中瞧瞧,墨淵睡了七萬年,想是挑著今天這個好日子,終于醒了……”
我愣了一愣,半晌沒回過神來。待終于將這趟神回過來時,我瞧得自己拉著四哥在我跟前晃蕩的右手,嗓子里躥出結巴的幾個字:“師……師父他醒了?他竟醒了?”
四哥點頭,復蹙眉道:“你包裹落下云頭了。”
我曉得墨淵不出三個月便能醒來,掐指一算,今日離疊雍服丹那日卻還不滿兩月,這樣短的時日,他竟能醒過來。他真的醒過來了?
七萬年,四海之內,**之間,我避在青丘里,雖沒歷那生靈涂炭天地暗換,卻也見著青丘的大澤旱了七百七十九回,見著那座百年便移一丈的謁候山從燭陰他們洞府直移到阿爹阿娘的狐貍洞旁。七萬年,我人生的一半。我用一半的人生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候著師父他老人家醒來。如今,他終于醒過來了。
折顏在一旁低低一嘆:“倒也不枉夜華那小子散了一身修為。”我酸著眼角點了點頭。四哥笑道:“夜華那樁事我聽折顏說了,他倒是顆實實在在的情種。可你這時運也忒不濟了些,剛償清墨淵的債,又欠下夜華的。墨淵你能還他七萬年心頭血,這夜華的四萬年修為,你卻打算怎的?”我抽出折扇來擋住發酸的眼角,答他:“我同夜華終歸要做夫妻。我以為夫妻間相知相愛,誰欠誰的,無須分得太清。”
折顏站在云頭笑了一聲,道:“這回你倒是悟得挺透徹。”
畢方輕飄飄道了聲恭喜,我應承了,還了他一聲謝。
折顏和四哥走在前頭,我撥轉云頭,跟在后頭。夜華那處可暫緩一緩,當初我拜師昆侖虛學藝時,很不像樣,極難得在墨淵跟前盡兩回弟子的孝道。后來懂事些,曉得盡孝時,他卻已躺在了炎華洞中。
此番墨淵既醒了,我強抑住一腔歡喜之情,很想立時便讓師父看看,他這個最小的弟子也長大了,穩重了,曉得疼惜人了。
小十七過得很好。
因我做墨淵弟子時是個男弟子,正打算變換成當年司音的模樣,卻被折顏抬手止住了,道:“憑墨淵的修為,早看出你是女嬌娥,不拆穿你不過是全你阿爹阿娘一個面子,你還當真以為自己唬弄了他兩萬年。”
我收好折扇,做出笑來:“說得是,阿娘那個術法唬弄唬弄我十六個師兄還成,我一向就懷疑要唬弄成功師父他老人家有些勉強。”
我們一行三個靠近楓夷山的半腰,我搶先按下云頭,半山月桂,幽香陣陣。
踩著八月的清秋之氣,我一路撞進炎華洞中。
繚繞的迷霧里,洞的盡頭,正是墨淵長睡的那張冰榻。
這樣要緊的時刻,眼睛卻有些模糊,我胡亂搭手抹了把,手背指尖沾了些水澤。
冰榻上影影綽綽坐著個人影。
我幾步踉蹌過去。
那側靠在冰榻上的,正是……正是我沉睡多年的師父墨淵。
他偏頭瞧著近旁瓶子里養的幾朵不值錢的野花。那神情姿態,同七萬年前沒一絲分別,卻看得我幾欲潸然淚下。
七萬年前,我們師兄弟輪值打掃墨淵住的廂房,我有個好習慣,愛在屋里的小瓶中插幾束應節的花枝。墨淵每每便是這么細細一瞧,再對我贊許一笑。
每得他一個贊許的笑,我便覺得自豪。
我撞出的這一番動靜驚了他,他轉過頭來,屈腿抬手支著腮幫,淡淡一笑:“小十七?唔,果然是小十七。過來讓師父看看,這些年,你長進得如何了。”
我穩住步子,揣著急擂鼓般的心跳聲,眼眶熱了幾熱,顫巍巍撲過去,抖著嗓子喊了聲師父,千回百轉的,又傷感又歡喜。
他一把接住我,道:“怎么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唔,這身裙子不錯。”
折顏撩開霧色踏進來,后頭跟著四哥,笑道:“你睡了七萬年,可算醒了。”
炎華洞中清冷,我打了個噴嚏,被四哥拖出了洞。折顏同墨淵一前一后踱出來。
當年昆侖虛上,我上頭的十六個師兄,除了九師兄令羽是墨淵撿回來的,另外十五個師兄的老子們在天族里頭都挺有分量。七萬年前墨淵仙逝后,聽說師兄們尋了我幾千年,未果。后來便一一被家里人叫回去,履他們各自的使命去了。
四哥曾悄悄去昆侖虛探過一回,回來后唏噓道,當年人丁興盛的昆侖虛,如今只剩一個令羽和幾個小童子撐著,可嘆可嘆。
我不曉得若墨淵問起我昆侖虛,我該怎么將這樁可嘆的事說出口。
我一路忐忑地回狐貍洞。
不想他開口問的第一件事卻并不是昆侖虛。
他坐在狐貍洞中,迷谷泡上來一壺茶,我給他們一一倒了一杯,趁我倒茶的這個空隙,他問折顏道:“我睡的這些年,你可曾見過一個孩子,長得同我差不多的?”
我手中瓷壺一偏,不留神,將大半水灑在了四哥膝頭。
四哥咬牙切齒對著我笑了一笑,隱忍地將膝頭水拂去了。
四海八荒這么多年里,我只見過一個人同墨淵長得差不離,這個人便是我的準夫婿夜華。
夜華同墨淵長得一張臉,起初我雖有些奇怪,但并未覺得他們有何干系。
我覺得大約長到極致的男子都會長成這個模樣,夜華標致得極致了,自然就是這個模樣了。
但聽墨淵說話的這個勢頭,他們兩個,卻不僅像是有干系,且還像是有挺大的干系。
我豎起一雙耳朵來切切聽著,折顏呵呵了兩聲,眼風里瞟了我一眼,道:“確然有這么一個人,你這小徒弟還同他挺相熟。”
墨淵望過來看了我一眼,我臉紅了一紅。這境況有幾分像和情郎私訂終身的小鴛鴦,卻運勢不好攤上個壞嘴巴的妹子,被妹子當著大庭廣眾將貼身揣著的風月事嚼給了爹娘,于是,我有點不好意思。
折顏一而再再而三地給我遞眼色。我瞧他遞得眼都要抽筋了,只得故作從容道:“師父說的這個人,嘿嘿,大約正是徒弟的未婚夫,嘿嘿,他們天族這一代的太子,嘿嘿嘿嘿……”
墨淵端茶水的手一頓,低頭潤了口嗓子,半晌,不動聲色道:“這個選娘子的眼光,唔。”抬頭道:“你那未婚夫叫什么?何時出生的?”
我老實報了。
他掐指一算,淡淡然喝了口茶:“小十七,我同胞的親弟弟,就這么給你拐了。”
我五雷轟頂道:“啊?”
眼風里虛虛一瞟,不止我一個人,折顏和四哥這等比我更有見識的,也全目瞪口呆,一副被雷劈熟了的模樣。
墨淵轉著茶杯道:“怪不得你們驚訝,就連我也是在父親仙逝時才曉得,當年母親雖只生下了我一個,我卻還有一個同胞的弟弟。”
墨淵說,這件事須從母神懷上他們一對兄弟開始說起。
說那一年,四極摧,九州崩。母神為了補撐天的四根大柱子,大大動了胎氣。生產時,便只能保住大的沒能保住小的。父神深覺對不住小兒子,強留下了那本該化于天地間的小魂魄,養在自己的元神里,想看看有沒有這個天數和機緣,能為小兒子做一個仙胎,令他再活過來。父神耗一半的法力做成了仙胎,小兒子的魂魄卻無論如何也喚不醒。父神便將這仙胎化作一顆金光閃閃的鳥蛋,藏在了昆侖虛后山,打算待小兒子的魂魄醒過來再用。
可天命如此,沒等著他們小兒子的魂魄醒轉過來,母神父神已雙雙身歸混沌。
父神仙逝前,才將這樁事說給墨淵聽了,并將元神中小兒子的魂剝了下來,一并托給墨淵。墨淵承了親兄弟的魂,也同父神一般,放在元神中養著。
滄海桑田,墨淵養在元神中的胞弟卻一直未能醒來。
墨淵道:“大約我以元神祭東皇鐘時,他終于醒了。如今我能再回來,估摸也是我魂飛魄散之時,他費神將我散掉的魂一片一片收齊了。我隱約間有印象,一個小童子坐在我身旁補我的魂,七八千年地補,補到一半,卻有一道金光直達我們處的洞府,將他卷走了。他走后,我便只能自己修補,多有不便,速度也慢下來。此番聽你們這個說法,他已是天族的太子,估摸那時天上的哪位夫人逛到昆侖虛,吞下了父親當年埋下的那枚鳥蛋,仙胎在那位夫人腹中扎了根,才將他卷走的。”
折顏干干笑了兩聲,道:“怪不得我聽說夜華那小子出生時,七十二只五彩鳥繞梁八十一日,東方的煙霞晃了三年,原來他竟是你的胞弟。”
方才初聽得這個消息時我五雷轟頂了一回,因從未想過有一日竟能和墨淵攀上這樣的親。如今聽他說完這段因果,我忒從容地進入了大驚之后的大定境界,甚而覺得夜華他長得那個樣子,生來就該是墨淵的胞弟。
九重天上的史籍明明白白地記載道,父神只有墨淵一個兒子。可見這些寫史的神官都是些靠不住的。信這些史籍,還不如信司命閑來無事編的那些話本子。
墨淵想去瞧一瞧夜華,但他方才醒來,要想恢復得如往常那般,還須正經閉關休養個幾年。我擔心他身子骨不靈便,貿然去凡界走一趟于休養不利,便昧著良心找了個借口搪塞,約定待他將養好了,再把夜華領到他跟前來。
炎華洞雖靈氣匯盛,但清寒太過,不大適宜此時墨淵將養了。他一心想回昆侖虛后山常年閉關的那處洞府住著,我雖不大愿意他瞧著如今昆侖虛凄清的模樣傷情,但到底紙包不住火,他終歸要傷這么一回情。想著晚傷不如早傷,喝過兩回茶后,我便跟著墨淵同回昆侖虛了。折顏和四哥閑來無事,也跟著,畢方便也跟著。
我們一行五人飄著三朵祥云挨近昆侖虛,四哥曾說現今的昆侖虛十分可嘆。
我果然嘆了一嘆。
自山門往下,或立或蹲或坐著許多小神仙,紫氣青氣混作一團,氤得半座山云蒸霞蔚,仙氣騰騰復騰騰,是個人都看得出它是座仙山。
呃,我在此間學藝那兩萬年,昆侖虛一向低調,不過七萬年,它竟如此高調了?
畢方駝著四哥,縮了爪子落下去,挑了個老實巴交的小仙攢拳求教。
小神仙眨巴眨巴眼睛,道:“我也不曉得,我是出來打醬油的,路上聽說有道龍氣繞著隔壁山頭氤氳了三四天,許多仙友都湊來瞧熱鬧了,我就一道來看看。這一趟沒白跑,那龍氣,嘖嘖嘖,不是一般的龍氣啊,真好看,我都坐在這里看了兩天了。你把這個鳥放出去捉會兒蟲子吧,下來和我們一同看,保準能飽你的眼福,我這還有個位置,來,我們倆蹲著擠一擠。”
四哥道了謝,推辭了那小神仙的一番好意,默默無地回來,咳了聲:“沒什么,他們仰慕昆侖虛的風采,特地過來膜拜膜拜。”
折顏籠著袖子亦咳了聲,揶揄笑意從眼角布到眉稍,與墨淵道:“昆侖虛本就是龍骨頂出的一座仙山。許是它察覺你要回來了,振奮得以龍氣相迎吧,是以吸引了周邊一些沒甚見識的小仙。”
墨淵不動聲色地抽了抽嘴角。
為了不打擾半座山的小神仙們看熱鬧,我們一行五個皆是隱身進的山門。
九師兄忒因循守舊了些,山門的禁制數萬年如一日,絲毫未有什么推陳出新。
我以為今日大約只能見著令羽,甫進山門,十來步開外列出的陣仗卻將我唬了一跳。我的十六個師兄,皆穿著當年昆侖虛做弟子時的道袍,梳著道髻,分兩路列在丈寬的石道旁。
院中的樹仍是當年西方梵境幾位佛陀過來吃茶時帶來的娑羅雙。我的十六位師兄垂著雙手肅穆立在娑羅雙樹下,仿佛七萬年來他們一直這般立著。
大師兄率先紅了眼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道:“前幾日九師弟傳來消息,道昆侖虛龍氣沖天,時有龍吟之聲,不知是什么兆頭,我們師兄弟連夜趕回來,雖想過許是師父您老人家要回來的吉兆,卻總讓人難以置信。今日在殿中覺察到您于山門外徘徊的氣澤,我們匆匆趕出來,卻終趕不及去山門親自迎接您。師父,您走了七萬多年,總算是回來了。”話畢,已是泣不成聲。他面容雖還是年輕時的面容,年紀卻也一大把了,哭得這樣,叫人鼻頭發酸。另外的十五個師兄也一一跪下泣不成聲。十六師兄子闌哭得尤其不成聲。
墨淵沉了沉眼眸,道:“叫你們等得久了,都起來吧,屋里敘話。”
這一番敘話,開初各位師兄先哭了一場,哭完了,便敘的是當年不慎被他們搞丟了的不才在下本上神,司音神君我。
提到我,大師兄悲得幾欲岔氣。當年本是我給他們下藥,又盜了墨淵的仙體連夜趕下昆侖虛。我的這一番錯處他絕口不提,只連聲道沒能看住我,將我搞丟了,是他的錯。這些年他不停歇地找我,卻毫無音信,大約我已兇多吉少。他身為大師兄卻這般失職,連小師弟也保不住,請師父重重責罰。
我靠在四哥身旁,聽他這么說,紅著眼圈趕緊坦白:“我沒有兇多吉少,我好端端地站在這兒,我不過換了身衣裳,我就是司音。”
眾位師兄傻了一傻,大師兄一個趔趄摔倒在地,緩了好一會兒,爬起來抱住我抹著淚珠兒辛酸道:“九師弟說人人心中都有一個斷袖夢,當年那鬼族二王子來拐你時,我打得他絕了這個夢,卻沒及時扼住你的這個夢,可憐的十七喲,如今你竟果然成了個斷袖,還成了個愛穿女裝的斷袖……”
四哥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
我忍著淚珠兒悲涼道:“大師兄,我這一張臉,你看著竟像是男扮女裝的嗎?”
十師兄拉開大師兄訥訥道:“你以前從不與我們共浴,竟是這個道理,原來十七你竟是個女兒家。”
四哥拉長聲調道:“她是個女——嬌——娥——”
我踹了他一腳。
大師兄從前并不這樣,果然上了年紀,就容易多愁善感些。敘過我后,又敘了敘師兄們七萬年來各自開創的豐功偉業。
我的這十六位師兄,年少時大多不像樣,我跟著他們,雖不再上樹打棗下河摸魚了,卻學會了斗雞走狗賽蛐蛐兒,學會了打馬看桃花、喝酒品春宮,紈绔們做的事我一件件都做得嫻熟,瞞著師父在凡界胡作非為,還自以為是顆千年難遇的風流種。
將我帶成這樣,我的十六位師兄功不可沒。可就是將我帶成這個模樣的一堆師兄們,如今,他們竟一一成才了。老天排他們的命數時,想必是打著瞌睡的。
但老天打的這個瞌睡卻打得我很開懷,想必師父他老人家也很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