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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近鄉情怯

      我摸了摸面上的白綾,確然有幾分濕意,想是方才神識涌動得太厲害,連累原身灑了幾顆淚珠兒。遂使個小術法將濕潤的幾分白綾烘干,訕訕笑道:“我是喜極而泣。”

      他皺眉道:“你這個人,我原以為你心腸軟,見著我的病感同身受,替我傷心。不想你見我受苦,卻很開心嗎?”

      我趕緊回:“哪里哪里,因還有救,所以開心。”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將他的衣褶撣平,“你放心,你現在病著,我即便開心,也沒有多么開心。”

      折顏說得沒錯,若僅靠著疊雍這副不大健壯的身子骨,墨淵的魂少不得需調養個七八千年才能回到正身上真正醒來。不過,若能借得天族的結魄燈一用,將他那有些疏散的魂修繕完整,再將我身上這十四萬余年的修為渡他一半,那他醒來這樁事,便也指日可待。

      關于天族的那盞結魄燈,我雖活了這么大年紀,卻也從沒見過,只在典籍中瞄過一些記載。這些記載皆稱結魄燈乃是大洪荒時代父神所造,能結仙者的魂,能造凡人的魄。

      譬如一位仙者被打散了魂魄,若散得不厲害,只將結魄燈在他床頭燃上三日,便能將打散的魂魄結得完好如初。輪到凡人更了不得,即便這個凡人已灰飛煙滅了,只要將帶著這凡人氣息的東西放在燈上燒一回,令結魄燈認準這凡人的氣息,它便能慢慢吸收這凡人當初留在方圓千里內的氣澤。待將這凡人在天地間留下的氣澤都吸得凈了,便能仿著當初那個灰飛煙滅了的魂魄,另造出來個相似的魂魄。

      唔,是個一等一的圣物。

      施個術令疊雍睡著,跨出扶英殿的門,方才被我趕出來的一眾閑雜人等皆列在一旁忐忑,這一眾閑雜人中卻唯獨不見西海水君。打頭的宮娥很有眼色,我尚未開口問,她已傾身過來拜道:“方才有貴客至,水君前去大殿迎接貴客了。若是些微小事,仙君只管吩咐婢子們就是。”

      咳咳,原是西海又來了位貴客。今日西海水君很榮幸啊,本上神同折顏上神兩位威名赫赫的上神駕臨他的地界,已很令他這座水晶宮蓬蓽生輝了,走了這樣的大運,他竟還能再走一次運,又迎得一位貴客。唔,這樣的頭等大運,估摸他萬兒八千年的,也就只能走這么一回了。

      我本沒什么事吩咐,不過立時要去一趟九重天,找天君借一借結魄燈。然現今我扮的這個身份卻是個不大像樣的身份,并不能瀟灑來回,是以臨走之前,還須得親自同西海水君說一說。既然眼前這一順溜水靈靈的宮娥都這么謙然且殷勤,我便隨手點了兩個,勞她們帶我去一趟西海水君迎客的大殿,剩下的仍回去伺候疊雍。

      西海水君迎的這位貴客來頭不小。

      大殿門口長長列了兩列西海小神仙,一概神色謙恭地垂手立著。挨個兒瞧他們的面相,方才西海水君迎折顏時,全有過一面之緣。可見,如今殿上迎的那位,即便階品沒折顏高,供的那份職卻必定比折顏重了不少。我急著見西海水君這個事隔著兩串西海小神仙一層一層通報上去,片刻之后,有兩個穿得稍嫌花哨的宮娥出來,將我領進殿中。

      本上神料得不錯,這位貴客的階品確然沒折顏高,供著的那份職,也確然比折顏重了不少。

      這位貴客,正是尚且同我慪著氣的、九重天上的天君太子夜華君。

      我進來時,他正以手支頤,靠在一張紫檀木雕花椅上,神色懨懨地,微皺著眉頭,一張臉蒼白如紙。衣裳仍舊是上午穿的那身常服,頭發也未束,同他在青丘一般,只拿一根黑色的帛帶在發尾處綁了。

      我左右掃了眼,大殿中并不見西海水君,再省起一攬芳華跟前他抱著團子同我說的那番話,氣血猛地上翻,鼻子里哼了一聲,轉身拂袖欲走。

      我同他相距不過六七步,拂袖時隱約身后風動,反應過來時卻已被他一把拽住。

      因我拂袖欲走乃是真的要走,并不是耍耍花槍,他來拽我這個動作,若只輕輕地一拽,定然拽不動的。

      他想必也懂得這個道理,是以那一拽,乃是重重的一拽。我今日考慮事情不大周全,并沒料到他竟能有如此膽量,不將我這苦修十四萬年的上神氣度放在眼中,來攔一攔我。是以一個不留神,便被他拽得一個趔趄,直直地撞進他懷中。

      我仙氣凜然地將他撞得退了三四退,直抵著大殿中央那根碩大的水晶圓柱子。他卻緊緊抿住嘴唇,死不放手,眼睛里一派洶涌的黑色。

      他手勁兒忒大,我掙了半日愣沒掙開,正欲使出個術法來,他卻一個反轉,鎖住我雙手,身體貼過來,將我緊壓在柱壁上。

      這姿態,委實是個慘不忍睹的姿態,我當初在凡界時看過一本彩繪的春宮,中間有一頁,就是這么畫的。

      神思游走間,忽覺脖頸處微微一痛。他他他,他竟咬上了,那牙齒,那牙齒也忒鋒利了些!!!

      我被他這么天時地利人和地使力一壓,全不能反抗。他氣息沉重,唇舌在我脖頸間緩緩游走,我心中一派清明,身體卻止不住顫抖。莫名的情緒撲面而來,一雙手越發地想掙脫,可掙脫卻并不是為了推開,隱約,這一雙手像要脫離我的掌控,緊緊地摟住他。

      腦海中隔了千山萬水響起一個聲音,縹緲的,他說:“若我什么都沒了,你還愿意跟著我嗎?”立刻有女子輕笑回道:“除了墻角里那把劍,你原本就什么都沒有,便是那把劍,除了劈劈柴烤烤野味也沒什么旁的大作用,我不也沒嫌棄你。”

      這沒頭沒腦的一字一句將我原本清明的靈臺攪得似鍋糨糊,從頭發尖到腳趾尖都不是自己的了,心底里溢出仿佛等了千百年的渴望,這渴望牢牢鎖住我,令我動彈不得。他一只手打開我的前襟,滾燙的唇從鎖骨一路移下來,直到心口處。因喂了墨淵七萬年的心頭血,我心口處一直有個三寸長的刀痕,印子極深。他鎖住我雙手的左手微微一僵,卻鎖得更緊,嘴唇一遍又一遍滑過我心口上的傷痕。我仰起頭來悶哼了一聲。他吻的那處卻從內里猛傳來一陣刺痛,竟比刀子扎下去還厲害。

      這痛牽回我一絲神志,全身都失了力氣般,整個人都要順著柱壁滑下去。

      他終于放開手。我一雙手甫得自由,想也沒想,照著他的臉先甩了一巴掌過去。可嘆這一巴掌卻未能甩到實處,半途被他截住,又被拽進他懷中。他右手探進我尚未合攏的衣襟,壓在心口處,臉色仍是紙般的蒼白,一雙眼卻燃得灼灼。

      他道:“白淺,你這里,可有半點我的位置?”

      他這一句話已問了我兩次,我卻實在不知如何回他。他在我心中自然有位置,我卻不知,他說的位置與我說的位置,是不是同一回事。近兩日,私下里我自己也在默默思量,他在我心中占著的這個位置,到底是個什么位置。想來想去,卻總是頭痛。

      他貼在我胸口的滾燙的手漸漸冰涼,眼中灼灼的光輝也漸漸暗淡,只余一派深沉的黑,半晌,移開手掌,緩緩道:“你等了這么多年,不過是等那個人回來,既然那個人已經回來了,你這里,自然不能再給旁人挪出位置來,是我妄想了。”

      我猛地抬頭看他:“你怎么知道墨淵回來了?”雖則不大明白他說這一段話的意思,墨淵是墨淵他是他,墨淵回不回來與他在我心中占個什么位置全沒干系。可墨淵回來這樁事,按理只該折顏、四哥和我三個人曉得,了不得再加一個迷谷一個畢方,他卻又是從哪里聽得的?

      他轉頭望向殿外,淡淡道:“回天宮前那夜,折顏上神同我提了提。方才去青丘尋你,半途又遇上了他,同他寒暄了幾句。我不僅知道那個人回來了,還知道為了讓他早日醒來,你一定會去天宮借結魄燈。”頓了頓,續道,“借到結魄燈呢,你還準備要做什么?”

      看來該說的不該說的折顏全與他說了。我撐著額頭嘆了一聲,道:“去瀛洲取神芝草,渡他七萬年修為,讓他快些醒來。”

      他驀地回頭,那一雙漆黑的眼被蒼白的臉色襯得越發漆黑,望著我半晌,一字一字道:“你瘋了。”

      因每個仙的氣澤都不同,神仙們互渡修為時,若渡得太多,便極易擾亂各自的氣澤,凌亂修為,最后墮入魔道。而神芝草正是凈化仙澤的靈草,此番我要渡墨淵七萬年的修為,為免弄巧成拙,須得一味神芝草保駕護航。將我這七萬年的修為同神芝草一起煉成顆丹藥,服給疊雍食了,估摸不出三月,墨淵便能醒來。

      因神芝草有這樣的功用,當年父神擔憂一些小神仙修行不走正途,將四海八荒的神芝草盡數毀了,只留東海瀛洲種了些。便是這些草,也著了渾敦、梼杌、窮奇、饕餮四大兇獸看著。父神身歸混沌后,四大兇獸承了父神一半的神力,十分兇猛。尤記得當年炎華洞中阿娘要渡我修為時,阿爹去瀛洲為我取神芝草回來后那一身累累的傷痕。似阿爹那般天上地下難得幾個神仙可與他匹敵的修為,也被守神芝草的兇獸們纏得受了不輕不重的傷,我這一番去,他評得不錯,倒像是瘋子行徑,估摸得撈個重傷來養一養。

      他與我本就只隔著三兩步,自他放開我后,我靠著那碩大的柱子也沒換地方。他不過一抬手便將我困在柱子間,一雙眼全無什么亮色,咬牙道:“為了那個人,你連命也不要了嗎?”明明我才是被困住的那個,他臉上的神情,卻像是我們兩個掉了個角兒。

      他這話說得稀奇,若我實在打不過那四頭兇獸,掉頭遁了就是。全用不著拿命去換的。這種地方,我的腦子還是轉得清楚,左右取不回神芝草,我再守

      著師父七八千年,也沒有什么大礙。

      但瞧著他那蒼白又肅穆的一張臉,我卻突然省起件十分緊要之事。照我平素修行的速度,這么又是重傷又是少七萬年修為的,少不得需耗個兩三萬年才緩得過來。這兩三萬年里,自然沒那個能耐去受八十一道荒火九道天雷的大業繼位天后,從未聽說哪一任天帝繼位時未立天后的。這么看來,若再讓這紙婚約將我同他綁作一條船上的螞蚱,卻不是那么妥當。

      我咳了聲,仰頭望著他道:“我們這一紙婚約,還是廢了吧。”

      他晃了晃,道:“你說什么?”

      我撥開他的手,摸索著案幾上的茶杯灌了口茶,聽到自己的聲音干干的:“這同你卻沒什么干系,原本也不過是當年桑籍做錯了事,令我們青丘失了臉面,天君為了讓兩家有個臺階下,才許了這么個不像樣的約。此番由我青丘提出來退婚,咱們各自退一場,這前塵往事的,便也再沒了誰欠誰。”

      他半晌沒有動靜,背對著我許久,才道:“今夜,你來我房中一趟吧,結魄燈不在天上,在我這里。”話畢,未轉身看我一眼,只朝殿外走去,卻差點撞上緊靠著殿門的另一根水晶柱子。

      我干巴巴道了聲:“當心。”

      他穩了穩身形,手撫著額角,淡淡道:“我一直都在妄想罷了,可我欠你多少,你欠我多少,命盤里怕早已亂成一團理不清了。”

      他那一副修長的背影,看著甚蕭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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