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華默了一默,道:“我卻希望你事事都能同我計較些。”
我張嘴正要打第二個哈欠,生生哽住了。
迷谷端端站在狐貍洞跟前等候。戌時已過,本是萬家滅燈的時刻,卻連累他一直掛心,我微有愧疚。
尚未走近,他已三兩步迎了上來,拜在我跟前,臉色青黑道:“鬼族那位離鏡鬼君呈了名帖,想見姑姑,已在谷口等了半日。”
夜華腳步一頓,皺眉道:“他還想做什么?”
折顏拉住**要進洞的四哥的后領,哈哈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日運氣真不錯,正趕上一場熱鬧。”
我腳不停歇往洞里邁,淡淡吩咐迷谷:“把他給老娘攆出去。”
迷谷顫了一顫,道:“姑姑,他只在谷口等著,尚未進谷。”
我了然點頭:“哦,那便由著他吧。”
折顏一腔瞧熱鬧的沸騰熱血被我生生澆滅,在滅得火星子都不剩之前垂死掙扎:“什么恩怨情仇都要有個了結,似你這般拖著只是徒增煩惱,擇日不如撞日,不如我們今夜就去將他了結了如何?”
夜華冷冷瞟了他一眼。我撫額沉思片刻:“該了結的已經了結完了,我同他確然已沒什么可了結了。不過我看你對此事似乎很有興趣,你若想去瞧瞧他,可需我吩咐迷谷給你點個火燭?”折顏眼中尚且健在的一星點火光,刷,熄得圓滿。他唉聲嘆氣:“我來一趟也不容易,讓我看個熱鬧又如何了。”
狐貍洞因不常有客,常用的客房有且僅有一間。如今,這有且僅有的一間客房正被夜華占著,大哥二哥舊時住的廂房又日久蒙塵,折顏便喜滋滋賴了四哥與他同住,總算彌補了未瞧著熱鬧的遺憾。
雖著了迷谷回房安歇,他卻強打精神要等外出尋我的畢方,我陪他守了會兒,打了好幾個哈欠,被夜華架著送回去睡了。迷谷賢惠,早早預備了大鍋熱水,令我睡前還能洗個熱水澡,我很滿意。
第二日大早,夜華來敲我的門,催我一同去天宮。我因頭天下午睡得太過,到晚上雖哈欠連連,真正躺到床上,卻睡得并不安穩。恍一聽到夜華的腳步聲,便清醒了。
他已收拾妥帖,我在房中晃悠一圈,只隨手拿了兩件衣裳,順便捎帶上昨日新得的扇子。
我長到這么大,四海八荒逛遍了,卻從未去過九重天。此番借夜華的面子得了這個機緣,能痛快逛逛九重天,雖然身上還帶著傷,一顆狐貍心卻微感興奮。
因青丘之國進出只一條道,不管是騰云還是行路,正東那扇半月形的谷口都是必經之途。加之夜華每日清晨都有個散步的習慣,我便遷就他,沒即刻招來祥云,乃是靠兩條腿走到了谷口。
這谷口正是凡界同仙界的交界處,一半騰騰瑞氣,一半濁濁紅塵,兩相砥礪得久了,終年一派朦朧,霧色森森。
在森森的霧色中,我瞧見一個挺直的身影,銀紫的長袍,姿容艷麗,眉目間千山萬水。卻是離鏡。
他見著我,一愣,緩緩道:“阿音,我以為,你永不會見我了。”
我也一愣,確然沒料到他居然還守在這兒。
當年他能十天半月蹲在昆侖虛的山腳下守我,全因那時他不過一介閑散皇子,即便成日留在大紫明宮,也只是拈花惹草斗雞走狗罷了。今時卻不同往日,身為一族之君,我委實沒料想他還能逍遙至此。
夜華面無表情地立在一旁,瞥了我一眼,淡然道:“折顏上神說得不錯,該了結的還須得及早了結才是。只你一方以為了結了并不算了結,須知這樣的事,必得兩處齊齊一刀斷了,才算干凈。”
我訝然一笑:“這可委實是門大學問了,你倒很有經驗嘛。”他怔了一怔,臉色不知怎的,有些泛白。
谷口立著幾張石凳,我矮身坐下。夜華知情知趣,道了一聲:“我到前邊等你。”便沒影了。
離鏡兩步過來,勉強笑道:“看到你這樣,我總算放心些。”頓了頓又道,“身上的傷勢,已沒大礙了吧?”
我攏了攏袖子,淡淡道:“勞鬼君掛心,老身身子骨向來強健,些許小傷罷了,并不妨事。”
他松了一口氣道:“那便好,那便好。”話畢,從袖袋中取出一物來,徑直放到我面前。抬眼小覷,那一汪瑩瑩的碧色,正是當年我求之不得的玉魂。
折扇在掌中嗒地一敲,我抬頭道:“鬼君這是做甚?”
他澀然一笑:“阿音,當年我一念之差,鑄成大錯。你將這玉魂拿去,置于墨淵上神口中,便不用再一月一碗心頭血了。”
我甚驚詫,心中一時五味陳雜,看了他半日,終笑道:“鬼君一番好意,老身心領了,但師父的仙體自五百多年前便不需老身再用生血將養,這枚圣物,鬼君還是帶回鬼族好生供著吧。”
五百多年前,將擎蒼鎖進東皇鐘后,連累我睡了兩百多年,兩百多年不能為墨淵施血,待醒來時,第一件事便是急著去看墨淵的仙體,手腳發涼地生怕他出什么岔子,陰差陽錯卻發現沒了我的血,墨淵的仙體竟仍養得很好。折顏嘖嘖道:“怕是墨淵要醒了。”我且驚且喜地小心揣著這個念想,折顏卻全是胡說,至今墨淵仍未醒來。
離鏡那托著玉魂的手在半空僵了許久,默默收回去時,臉上一派頹然之色,只沙啞道:“阿音,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嗎?”
四下全是霧色,襯得他那嗓音也縹縹緲緲的,很不真切。
其實,略作回想,記憶深處也還能尋出當初那個少年離鏡來,雖因著他老子的緣故,眉目生得濃麗女氣了些,做派卻很瀟灑風流,面上也總是紅潤明朗,全見不出什么閨閣里才有的傷春悲秋惆悵失意之色。時間這個東西,果然磨人。
因了這一番感喟,初見著他的不快倒也淡了許多。如今回想同他那一番前塵舊事,一樁樁一件件,正如同前世之事,心中四平八穩,再生不出一絲波瀾漣漪,更遑論“回去”二字。
我暗自望了灰蒙蒙的天,無可奈何道:“鬼君不過一些心結未解而已。老身早說了,鬼君這樣的性子,一生只追求得不到的東西,一旦占有了,便絕不會再珍惜了。鬼君現下一心撲在老身身上,不過因老身被鬼君棄了后,沒找個地方一頭撞死,反而還活得好好的,便叫鬼君覺得老身從未將鬼君放在心上了,如此才有這一番糾纏……”
他一雙上挑的眼角微微泛紅,襯得容色越發艷麗,并不答話,只深深看著我。
我穩了穩心神,將折扇攤開來,撫著扇面上的桃花。撫了一會兒,終柔聲道:“似今日我們這樣坐著平和說話,以后再不會有了,有一些事情,我便還是說清楚吧。七萬年前,我因你而初嘗情滋味,因是首次,比不得花叢老手,自然冷淡被動些,可心中對你的情意卻是滿滿當當的。阿娘總擔心我那般不像樣的性子,不夠惹人憐愛,不憑借白家的聲威便嫁不出去。你并不曉得我的身世,甚至不曉得我原是個女兒身,卻能真心來喜歡我,還日復一日送上許多情詩來,甚而散了滿殿的姬妾,你做的這些,我心中很歡喜,也很感激。我們白狐一族雖是走獸,卻比不得一般走獸博愛多情,對認定的配偶從來一心一意。那時候,我已確然將你看作了我相伴一生的夫君。若沒有玄女這樁事,待學成之時拜出師門,我自然是要嫁給你的。你也知道,彼時我們兩族正有些嫌隙,自同你一處以來,我日日都在想著將來如何說服阿爹阿娘,能同意我們的婚事,因怕忘了,每想到一條好理由,便喜滋滋記在絹帛上,丈余的絹帛用小楷記得滿滿當當。如今想來真是傻得很。”
離鏡嘴唇顫了幾顫。
我繼續撫著扇面,淡淡道:“玄女能幫你的,我白淺襲青丘神女之位,便不能幫你嗎。可你卻在我對你情濃正熾之時,給了我當頭一棒。我撞破你同玄女那樁事,心中痛不能抑。只嘆我當初糊涂,對玄女掏心掏肺,到頭來卻讓她挖了墻腳。我不過要扇她一扇,你卻那般護著,可知我心中多么難受。你那句‘先時是我荒唐’,真正叫我心灰意冷。你只道我放手放得瀟灑,卻不知這瀟灑背后多少心酸苦楚。離鏡,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將疼痛堂而皇之掛在臉上,可即便沒掛在臉上,那痛卻是一分也不少的。我總以為自己能做你的妻子,卻不想到頭來全是一個笑話。那些時日常做的一個噩夢便是你摟著玄女,將我一把推下昆侖虛去。噩夢連連之時,卻只聞得你四匹麒麟獸將玄女娶進了大紫明宮,連賀了九日。說來可笑,嘴上雖說得瀟灑,事已至此我卻仍對你存著不該有的念想。此后鬼族之亂,玄女被擎蒼抽了一頓抬上昆侖虛,我竟暗暗有些歡喜,私下里一得空閑,便止不住為你找些借口,讓自己相信你并不是真心愛玄女,否則不會任玄女活活受那樣的苦,心中竟漸漸快慰起來。此后才曉得那原來是
你們使的一個苦肉計,離鏡,你不會想知道那時我心中是什么滋味。后來師父仙逝,我強撐著一顆卑微的心前去大紫明宮求取玉魂,你永不能明白我鼓了多大的勇氣,也不能明白那日你讓我多么失望。你說嫉妒師父,才不愿予我玉魂,可離鏡,你傷我這樣深,委實比不上師父對我的萬分之一。當我在炎華洞中失血過多,傷重難治,命懸一線之時,眼前涌的竟不是你的臉,我便曉得,這場情傷終于到頭了。彼時,我才算得了解脫。”
離鏡緊閉了一雙眼,半晌才睜開來,眸色通紅,哽咽道:“阿音,別說了。”
我勉強將扇子收起來,悵然道:“離鏡,你確是我白淺這十四萬年來唯一傾心愛過的男子。可滄海桑田,我們回不去了。”
他身子一顫,終于流下兩行淚來,半晌,澀然道:“我明白得太遲,而你終究不會在原地等我了。”
我點了點頭,于鬼族再沒什么牽掛,臨走時嘆了句:“日后即是路人,不用再見了。”遂告辭離去。
撥開霧色,夜華正候在前方不遠處,道:“明明是那么甜蜜的話,由你說出來,偏就那么令人心傷。”
我勉強回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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