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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官章二 雪中的江湖,有人有始有終

      沒有反應。

      “有朋友嗎?”

      “當然!”

      是那只相依為命的棉布偶。

      “多大了?”

      “問這個干嘛!”

      “這把小木刀你自己做的?”

      她翻了個白眼,對他的明知故問很是不滿。

      “你這木刀也太四不像了,比莽刀要直,比涼刀要窄,比南唐久負盛名的豪壯大平則要纖薄……”

      “喂喂喂,你怎么像個娘們絮絮叨叨的?”

      徐鳳年默然。

      不過她破天荒第一次主動發問,“南唐豪壯大平是啥刀?”

      徐鳳年笑著耐心解釋道:“是一種形似大型戰陣斬-馬刀的佩刀,曾經在南唐皇室很是風靡,當世幾種著名戰刀都有過借鑒。”

      小黑妞瞥了瞥嘴,滿臉不屑。

      徐鳳年好奇問道:“以你的身手,對付昨天那些孩子已經足夠了,還需要木刀防身?”

      小女孩藏好刀片,把木刀擱放在膝蓋上,越看越歡喜,愛不釋手呀,哼哼道:“要過生日啦,這是給我自己的禮物。”

      徐鳳年打趣道:“小丫頭片子,你倒是不虧待自己。”

      小女孩勃然大怒,扭頭怒視徐鳳年,呲牙咧嘴道:“什么小丫頭片子!我都是站著撒尿的!”

      徐鳳年撫額,無以對。

      小女孩突然說道:“對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啊,我爹可是天底下最厲害的高手和英雄,殺人不眨眼,你敢惹我,我回頭就讓他打死你!我看你不像是壞人,才跟你說

      這個秘密的!”

      徐鳳年笑問道:“你爹真有這么厲害?高手?有多高?”

      小黑妞整張小臉蛋都充滿了自豪,嘖嘖道:“十層樓那么高!不對,是一百層樓!你怕不怕?”

      徐鳳年愣了一下,哈哈笑道:“我可不信,你爹要是那么高的高手,你還會待在這里連只雞腿都吃不上?”

      她沉默片刻,接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里迸出,“不,許,你,說,我,爹!”

      徐鳳年轉過頭,望著那張極其嚴肅的稚嫩臉龐,他有一剎那的恍惚失神。

      她跟他爭鋒相對。

      徐鳳年笑著認輸,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小腦袋,但被她躲掉。

      徐鳳年柔聲說道:“小丫頭片子,我要走啦,要去一趟石碑城,找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她呢,肯定長得跟她娘親一樣好看。”

      她老氣橫秋地擺擺手,笑瞇瞇說道:“去吧去吧,咱們有緣再聚。千萬記得,下次見面別那么小氣了啊,要不然小家子氣的,小心找不著媳婦哦。”

      徐鳳年生怕嚇到這個小姑娘,便沒有一閃而逝直奔石碑城,而是輕輕跳入院子,推開院門后,等到了巷弄陰暗拐角才驀然消失身影。

      不知姓名的黑炭小姑娘可沒有什么傷春悲秋的情緒,等到徐鳳年離去,反而松了口氣,慢悠悠蹲下身撅起小屁股藏好那把短小木刀,嘴上碎碎念著:“抽刀斷水水更

      流呀,拔刀砍頭血更流呀……”

      把紙鳶留在屋頂上,她順著大樹溜回院子,開始新的一天了。

      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想要活下去,總不是一件多輕松的事情,她先熟門熟路跑去兩條街外的一棟院落,幫一對年邁夫婦收拾屋子和打掃院落,有些吃力地幫他們把水缸裝滿清水,夫婦的兒子兒媳是經常跑遠路的推車小販,每旬返家一次,到時候會結算給她十幾顆銅錢,有些時候甚至還會跟她賒賬。做完了活計,她就要去滿大街逛蕩了,聽到哪家什么時候有紅白喜事都會記在心頭,能偷偷蹭一頓是一頓,月初月中的兩次集市,往往會有大豐收,運氣最好的一次,她在初春的元宵燈市上還撿到過一只鼓囊囊的棉布錢袋子,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銀子,碎銀子,很小小的一粒,還不如她指甲蓋那么大,可還是讓她高興到今天。若是在城里沒有收獲,就得往城外碰運氣,去河里摸魚上樹掏鳥窩,記得去年年末,河水結冰,瞧見有人鑿冰釣出許多肥魚來,看上去又輕松愜意又一本萬利,只需要蹲在冰面上,于是她也去試過一次,差點凍死,還是被一個好心路過的商販救下,那次刻骨銘心的教訓讓孩子知道一個道理,自己的運氣并不好,那就不要奢望老天爺對她有多少大方。

      一個骨瘦如柴的小黑妞,就這么撒開腳丫子在胡笳城內歡快飛奔。

      暮色中回到荒廢古寺,她手里多了些菜葉和一兜從樹上捕捉下來的知了,今天老天爺開眼,中午在城東給她偷摸進去了一家婚宴,她感覺現在滿嘴都是那小塊豬肉留下的油水滋味,只可惜她扒飯的速度已經很快了,但還是沒等她吃完一整碗就給人拎著丟到門外。

      夜色中,徐鳳年站在窗口,看到那個小丫頭對著一鍋炸知了,背對著他哼著一支小曲兒,“砍下頭顱來盛酒呀,挖出心肝來紅燒呀,抽筋剝皮來清蒸呀,滋味美-美的呀,但都不如炸知了的咯嘣脆呀……日子一天一天過,我在一天一天長大呀……”

      徐鳳年哭笑不得,只是當他看著小姑娘小心翼翼抓起一只炸知了放入嘴中,看著她的瘦弱背影,想象著她此時大概是很滿足的神情,對人對己都算不上心慈手軟的他開始覺得心酸。

      人活一世,成年后不論是苦是福,那都怨不得天地父母了。

      可她才這個歲數啊。

      徐鳳年嘆了口氣,在石碑城還是一無所獲,照理說他就該立即返回北涼軍,可歸途中鬼使神差想起了這塊小黑炭,又莫名其妙回到了胡笳城這座古寺。

      那小丫頭猛然轉過頭,看見了窗外的徐鳳年,愣了愣,接著繼續腮幫一動一動,吃著美味的炸知了。

      饕餮清饞都講究一個非時令不食,可窮人家,是不得不時令而食。若擱在高門豪閥,油炸知了也算一道雖登不上臺面卻也頗為俗中求雅的偏門菜肴。

      小姑娘好奇問道:“你沒去石碑城?”

      徐鳳年點了點頭。

      她猶豫了一下,明明很心疼卻又假裝大度說道:“餓了?吃過飯沒?沒吃過飯,我請你吃一頓?”

      徐鳳年笑著說道:“好啊。”

      小姑娘顯然很希望這個家伙回答一句吃過了,但她又不好改口,只好苦兮兮朝徐鳳年招招手,鍋里還有七只炸知了,她往自己這邊撥了四只,眼角余光瞥了眼那家伙,又撥還給他一只。

      徐鳳年跟她面對面蹲著,拎起一只炸知了放入嘴中,寡淡無味不說,還有種沒有調料殺味的土腥氣息,但徐鳳年沒來由想起了自己當初跟老黃走江湖的寒磣光景,不知不覺滿臉浮現笑意。

      她自豪問道:“好吃吧?”

      徐鳳年點頭道:“好吃。”

      她一番天人交戰,拍了拍肚子,故作豪邁道:“我吃飽了,剩下的都給你吃。”

      徐鳳年吃掉四只炸知了后,搖頭笑道:“不用,我比你能挨餓。”

      她歪著腦袋問道:“真不吃?”

      徐鳳年嗯了一聲,趁著她吃炸知了的時候,環視四周,而小姑娘則借著機會打量他。

      她拍拍手,問道:“想乘涼不?”

      看徐鳳年沒有反對,于是她帶著這個心底不討厭也不害怕的家伙,一大一小爬樹爬上屋頂,一起躺著看著星空。

      她小聲問道:“你沒有家嗎?”

      徐鳳年后腦勺枕著胳膊,笑道:“有啊,而且比你的家,要大上一些。”

      她撇撇嘴道:“喂喂喂,你別吹牛好不好,我家還小啊,這么大地兒,全都是我的呦。”

      一顆流星在天空劃過。

      小姑娘趕緊閉眼許愿。

      徐鳳年柔聲道:“許愿啦?什么愿望?”

      小姑娘白眼道:“你爹娘沒告訴過你嗎,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徐鳳年望著那無比絢爛的夏日星空,輕聲道:“告訴你啊,其實許愿不管說不說出口,有沒有跟別人說,都不靈的。”

      小姑娘趕緊呸呸呸了幾聲,轉頭一臉憤然瞪著這個烏鴉嘴的家伙。

      徐鳳年歉意一笑,“那是我自己的經驗之談,也許你不一樣。”

      兩兩沉默許久。

      她突然開口問道:“你騎過馬嗎?”

      徐鳳年說道:“當然,很小很小就騎過馬了。怎么,你想騎馬?”

      她放低聲音一臉神秘道:“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哦,我爹有很多很多馬,我爹有一萬匹馬,不,是十萬匹馬!”

      徐鳳年笑著調侃道:“小丫頭片子,知道十萬匹馬有多少嗎?如果讓馬挨著馬奔跑,你從高處看去,馬背就像大地了。”

      她呢喃道:“這樣啊。”

      徐鳳年側過身躺著,看著她說道:“你請我吃了四只炸知了,我可以答應你四個愿望,比如你可以說讓我請你吃一只雞腿,讓我給你一兩銀子什么的,我會盡量滿足你,怎么樣,我是不是一個還算不錯的客人?”

      小姑娘搖搖頭,一本正經說道:“我娘說過要待人以誠,那炸知了是我送給你吃的,又不是賣給你的。再說了,真賣的話也賣不了一顆銅板。”

      徐鳳年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

      小丫頭沒有拒絕,不過也沒好臉色給徐鳳年,她突然嘆了口氣,“我小時候……”

      徐鳳年忍俊不禁打斷她的語,“你現在也很小。”

      她瞪了眼,繼續說道:“小時候我娘親說過很南邊的南方,每到夏天,會有一種東西叫螢火蟲,飛來飛去,可漂亮了!”

      徐鳳年笑道:“對啊,那邊的詩人都喜歡叫它們宵燭、夜光或者景天之類的。”

      她眨巴眨巴著眼睛,閃亮閃亮的,好奇問道:“它們真的會發光嗎?為什么呢?我問娘親,她不告訴我,說讓我問我爹去,可我爹……不告訴我啊。”

      徐鳳年很認真回答道:“那是因為螢火蟲尾巴有光囊,發出黃綠色的熒光。”

      徐鳳年笑瞇瞇補充道:“你爹真夠小氣的,這也不告訴你。”

      她揚起拳頭,擺出一副再說我爹壞話我就打你啊的架勢。

      小姑娘嘆了口氣。

      徐鳳年沒來由也跟著嘆了口氣。

      兩人繼續不說話。

      徐鳳年翹起二郎腿,享受這份難得的安寧。

      自涼莽開戰以來,這四年中,看不完的戰火硝煙,聽不盡的戰鼓馬蹄,打不完的仗,殺不光的人。

      也許將來史書會用波瀾壯觀四個字來形容這場戰爭,但作為身處其中的當局者,沒有誰能夠真正喘口氣。

      徐鳳年一直覺得自己比徐驍差太多太多了。

      領兵打仗是這樣。

      當爹,更是這樣。

      徐驍這個爹,留給他一個世襲罔替的北涼王,三十萬鐵騎,給了他徐鳳年整整二十年時間的年少輕狂,在北涼,他這個世子殿下曾經比當太子還要逍遙。

      這是所謂的積善之家必有余慶。

      而輪到他當爹了,自己的孩子又在什么地方?

      這是不是積惡之家必有余殃?

      耳畔傳來輕柔的嗓音,“想家啦?”

      徐鳳年感慨道:“是啊。”

      小丫頭有樣學樣模仿徐鳳年翹起二郎腿,一晃一晃,斷斷續續哼著一支臨時新編的曲子,“螢火蟲啊螢火蟲,乖乖跟著我回家……”

      反正顛來倒去,就一句歌詞。

      不知過了多久,聽不到歌聲的徐鳳年發現小姑娘已經沉沉睡去了。

      怕她著涼,徐鳳年脫下袍子,動作輕柔,蓋在她身上。

      徐鳳年看著天空,一夜到天明。

      一宿都縮在溫暖袍子里的小姑娘打著哈欠醒來,看到那人盤腿而坐,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徐鳳年轉頭笑問道:“小丫頭片子,你要不要去我家玩,管吃穿睡哦?”

      她一臉不屑道:“不去。”

      興許是怕這么干脆利落地拒絕別人好意有些傷人,她咧嘴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不能胡亂瞎逛的。”

      徐鳳年伸手揉了揉她那小雞窩一般亂糟糟的頭發,“沒關系,以后我再來找你玩。”

      “下次你來,能帶雞腿不?”

      “能。”

      “拉鉤?”

      “行啊。”

      大人小孩很鄭重其事地拉鉤。

      徐鳳年的笑臉不變,但迅速起身望向城門方向。

      小黑妞先是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然后環視四周,頓時面無血色。

      成百上千的黑點直接在屋頂上飛掠跳躍前進,直奔她的這個小家。

      徐鳳年輕聲解釋道:“別怕,那些人都是找我來的。我事后肯定幫你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保管隔三岔五就有雞腿吃。”

      先前他在南朝幾州境內迅猛游曳,神出鬼沒,北莽哪怕有練氣士盯梢,一時半會也抓不到機會調動兵馬來堵截,可北庭腹地的寶瓶州就不一樣了。

      看情形,不但蛛網算是傾巢出動了,還加上數支精銳鐵騎疾馳而來。

      只是那小女孩卻嘴唇顫抖,顫聲道:“不是的,都是找我的。”

      她猛然一推徐鳳年,尖聲喊道:“快逃,你快逃!別管我!”

      徐鳳年一臉錯愕,低頭看著不知為何倉皇失措的孩子,她扯住他的袖口,抬頭紅著眼睛哽咽道:“娘親走了,徐叔叔走了,童貫哥哥為了我也斷了一條胳膊,都是我害的……你走啊,快走啊……”

      徐鳳年如遭雷擊。

      小女孩松開手,手忙腳亂從屋頂另一處瓦片底下抽出一柄狹長木刀,趕緊塞給徐鳳年,抬起手臂胡亂擦拭了一下淚水,擠出笑臉道:“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如果,

      我是說如果,你哪一天能找到我爹,就跟他說這是我送給他的禮物,還有,我的名字是徐念涼,還有還有,我的綽號叫小地瓜。”

      她咧嘴燦爛一笑,“我爹叫徐鳳年,是北涼王哦,很厲害對不對,我沒騙你吧?”

      眼看著那些黑點越來越大,她推了一把握著木刀紋絲不動的那個傻瓜,怒道:“還不走?!你真的會死的!”

      徐鳳年緩緩蹲下身,額頭緊緊貼在她的額頭上。

      那一刻,他抱著她,他不僅淚流滿面,還嗚咽抽泣起來。

      那些抱著必死心態進入胡笳城的蛛網諜子在附近屋頂上紛紛落定,看到這一幕,這一大撥冷血的死士,也有些目瞪口呆。

      那個讓整座北莽王朝瑟瑟發抖的北涼王,那個重傷武神拓拔菩薩至今還未痊愈的人間無敵手之人,在哭?

      包圍圈一層層累加,愈發厚重起來,但人多勢眾的蛛網死士每人都心知肚明,在這個男人面前,他們不過是用幾百條人命去略微拖延時間的小卒子而已。

      名叫徐念涼的小女孩眼神堅毅,握緊手里那把短小木刀。

      徐鳳年松開她,沒有擦拭自己臉上的淚水,而是伸手幫她擦拭臟兮兮的臉頰。

      “對不起。”

      兩人異口同聲。

      小地瓜的意思是她連累他這個不壞的陌生人了。

      她就是不明白為什么他也要說一聲對不起。

      不過想不通就想不通,反正看樣子大小兩個倒霉蛋都要死在這里啦。

      她可不想在那些北蠻子面前哭鼻子,凝視著他的臉龐,嘿嘿笑道:“沒事,放心啊,我不會笑話你的,誰都怕死,你看我剛才也哭了嘛。”

      徐鳳年站起身,低下頭,仔細佩好那把按照涼刀形制被孩子一刀一刀雕刻出來的狹長木刀,懸在腰間。

      他柔聲道:“我找到你了,小地瓜。”

      城內是蛛網死士。

      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數都在萬人左右的騎軍。

      旭日東升,東方霞光如潮水一線緩緩推進。

      徐鳳年一只手放在小地瓜腦袋上,眺望遠方,輕輕說道:“小地瓜,爹沒能保護好你娘親,但肯定會保護好你。今天,我們一起回家。”

      孩子呆呆站在徐鳳年身邊,然后哇一下哭出聲。

      從她懂事起,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哪怕跟娘親分別離開敦煌城時,她也很懂事地沒有哭出聲,哪怕眼睜睜看著童貫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只是捂著嘴沒敢哭出聲。

      她大聲哭喊道:“你沒有保護好娘親,我才不要喊你爹!”

      “我想爺爺了,如果爺爺在的話,我一定讓他打你。”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壞蛋,把木刀還我,我不送給你了!”

      “我才不要許愿快快長大去找你!”

      徐鳳年眼神森寒看著那些蛛網死士,聽著傷心孩子的氣話,這位名動天下的北涼王,嘴唇微微顫抖,欲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只手的手心抵在狹長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這一刻,就算十個位于巔峰時期的拓拔菩薩攔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現此地與他為敵,就算北莽還能有百萬鐵騎擋在前方。

      徐鳳年都毫不畏懼!

      徐鳳年依然淚流不止,但是笑意越來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正要放開手腳大戰一場,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他蹲下身,滿眼疑惑。

      她抽了抽鼻子,抬起小手,幫他擦掉眼淚。

      徐鳳年凝視著他的閨女,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卻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沒有吹牛哦,你爹徐鳳年真的是一個有一百層樓那么高的高手。”

      說完這句話后,天地異象驟起。

      胡笳城。

      除了這座寺廟。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

      一棟棟高樓撕裂飛升,一堵堵石墻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樹木拔根破土上浮。

      夾雜有城內全部的兵器。

      幾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

      然后在這個小屋頂上,他腰佩狹長木刀,小地瓜拎著短小木刀。

      這一對父女啊。

      ————

      幽州邊境的倒馬關,已經不禁商賈通行。

      有個叫趙右松的孩子,滿臉喜慶地一路小跑到集市上,他最近一年就喜歡跟伙伴們一起蹲在那堵小矮墻上,看著他們一支支北涼騎軍從此地進進出出,他們那位私塾那位外鄉教書先生原本最是嚴厲了,雖然年紀不大,可比以前那位洪老先生可要更有學問一些,據新先生說他來自中原江南道,先生總喜歡說那邊的風土人情,說希望他們這些學生能夠去家鄉那邊負笈游學,說不管是哪里的讀書種子,都應當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才算不負此生。今天那位嚴肅的村塾先生竟然喝酒了!滿身酒氣,醉醺醺的,整座學堂都聞得到,今天的先生搖頭晃腦,有趣極了,好幾次都差點摔倒,不過最后跟他們說了一句,咱們北涼贏了,終于贏了,不但北

      莽蠻子的南朝盡在我北涼鐵蹄之下,兩位大悉剔接連主動歸降,哈哈,連那北庭草原也要保不住了!

      趙右松今天跑得撒歡飛快,直接把那些同齡人伙伴們給撇在了遠遠后頭。

      他一溜煙跑到那堵黃土矮墻上,蹲在一個早就等候在那里的小姑娘身邊,與她竊竊私語,說著今日私塾里的大小趣事。

      那個小姑娘家里,跟他家差不多情況,雖然不是一個村子,但是兩人的娘親關系很好,經常相互走門串戶,私塾很多人都笑話他們是訂了娃娃親,趙右松每次都會滿臉漲紅,但也不愿意否認。

      他又不傻,他本來就很喜歡她嘛,她白白胖胖的,那雙眼睛還那么漂亮,水汪汪的,不喜歡才怪呢,那些笑話他最兇最起勁的,其實一樣是偷偷喜歡她的,只可惜她只喜歡自己!

      安安靜靜聽趙右松說完后,小姑娘低著頭怯生生道:“我娘要嫁人了,那人剛剛上門提親。”

      趙右松一臉驚訝,然后低聲問道:“是不是你們村的那個劉標長?”

      小姑娘使勁點頭。

      趙右松重重嘆了口氣,然后老氣橫秋地安慰她,“沒事,劉標長雖然比你娘親小五六歲,不過的確是英雄好漢,要不然哪能當上咱們北涼游弩手的標長!我相信他肯定會對你娘親好的!”

      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他耳邊偷偷說道:“聽人說你們那位先生,喜歡你娘親呢。”

      燈下黑的趙右齡這次是真給震驚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會吧?”

      小姑娘有些委屈道:“可我娘也是這么說的啊。”

      趙右松哭喪著臉,“咱們先生是很好,可我一點都不想他當我后爹啊!”

      她疑惑問道:“為啥啊,我娘親就覺得那位姓張的先生很不錯,相貌好,脾氣好,還有學問,上次你娘來我家,我娘還勸你娘答應呢。”

      趙右松使勁搖頭,“不行不行!我娘親不能嫁給他的!”

      她皺了皺眉頭,然后撅起嘴,有些生氣道:“你是不是覺得你娘親改嫁了,你這種讀書人就會丟臉?!”

      其實她啊,是怕他看不上自己,畢竟她的娘親就是改嫁了啊。

      她娘親總跟自己說,趙右松那孩子啊,是天底下最金貴的讀書人呢,以后肯定會有大出息的,可不能錯過。

      趙右松趕緊擺手道:“不是不是,我娘親要是真喜歡上了誰,我巴不得我娘親開開心心,可是我知道我娘不喜歡張先生!”

      其實趙右松是說謊了。

      他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娘親喜歡不喜歡私塾先生,而是這個孩子的心目中,希望自己娘親如果真愿意嫁人,就嫁給那個人好了。

      不過如果娘親真喜歡張先生,他也就只能認命了。

      唉,愁啊。

      兩個各懷心事的孩子,肩并肩坐在墻頭上,一起望著倒馬關城門口那邊發呆。

      突然趙右松眼前一亮,直接跳下墻頭,摔了個狗吃屎也渾不在意,一路狂奔而去,看得小姑娘目瞪口呆,回過神后,她才幫忙拿著他的書袋小心跑下城頭。

      趙右松跑向從北往南緩緩而行的那個人,大聲喊道:“徐叔叔!”

      那個人等到趙右松跑到跟前后,才笑問道:“右松,怎么這次不喊徐哥哥或是徐公子啦?”

      趙右松咧嘴一笑,眨眼道:“我娘親教我的,你自己去問她唄?”

      那人愣了愣,一笑置之,說了句我去買肉包子你等會兒。

      在他去鋪子買肉包子的時候,趙右松才猛然發現有個小黑炭,不遠不近跟在徐叔叔身后,看到自己后,小黑炭朝自己狠狠瞪了眼,還揚起拳頭嚇唬人。

      跟趙右松青梅竹馬的小姑娘來到他身邊,氣喘吁吁,趙右松趕緊接過書袋,對她笑臉歉意。

      趙右松突然湊過腦袋在小姑娘耳邊低聲說話,她有些迷糊,但最后還是一路小跑走了。

      小黑炭正是徐念涼,而趙右松嘴里的徐叔叔,便是剛剛從北莽返回幽州的徐鳳年了。

      除非是徐鳳年這個爹為了趕路,背著小地瓜一路長掠,否則只要是她自己走路,就要故意跟他拉開十幾步距離,一副“我保證不跟丟,但我也不跟你親近”的架勢。

      所以進入這座倒馬關后,就又是這般光景了,徐鳳年無可奈何,硬是半點辦法都沒有。

      徐鳳年買了四只熱騰騰的大肉包,遞給身邊的趙右松后笑問道:“你身邊那位小姑娘呢?”

      趙右松嘿嘿笑道:“可能是家里有事吧。”

      徐鳳年笑著搖搖頭,轉身走向那個倔強至極的閨女,后者倒是沒有跑開,接過肉包子后,不等徐鳳年“慢點吃,小心燙著”說完,她就已經一口迅猛咬下,立即給燙得渾身打了個激靈,看得徐鳳年倒抽一口冷氣,沒

      有廢話半點,只是忍住心疼,趕緊轉身不看。

      果不其然,只有等到他轉身,小丫頭才握住大半肉包,吐出舌頭,用小手使勁扇風。

      趙右松看得嘴角直抽搐,心想這小黑炭是給餓的,還是有些缺心眼啊?

      早就習慣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徐念涼,很快就瞪大眼眸,對趙右松怒目相向,朝他再次揚起小拳頭。

      徐鳳年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腦袋,“不許這么無禮。”

      小女孩狠狠撇過頭,歪著腦袋狠狠吹了吹肉包溢出的熱氣和香氣,稍等片刻后,雙手握住包子,一口兩口三口,瞬間就給她啃完了。

      真漢子!

      趙右松翻了個白眼,我惹不起。

      徐鳳年又遞過去一只肉包子,然后蹲下身,幫她抹去濺在衣服上的油汁。

      趙右松看到這一幕后,有些羨慕,突然又有些心酸,轉過頭,悄悄抹了抹臉。

      徐念涼看到那個呆頭鵝莫名其妙的舉動后,翻了個更大的白眼。

      徐鳳年雖然沒有轉頭,但是明白大致緣由,對自己閨女柔聲道:“小地瓜,不許這樣。”

      腰間懸佩有一柄狹長木刀的小黑炭,又一次狠狠轉頭。

      徐鳳年嘆了口氣,站起身。

      當他轉身后,看到了那個善良溫柔的女子,許清。

      她有些喘氣,有些羞澀,也有些期待和歡喜。

      她沒有說話,但是那雙干凈清澈的眼眸,仿佛在說話。

      趙右松先是朝大功臣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然后打破沉默局面道:“徐叔叔,我娘剛剛在集市上開了家小布鋪子,去看看唄?”

      徐鳳年猶豫不決,轉頭望向小地瓜,剛要打算婉拒。

      曾經在金縷織造局親手繡過蟒袍的小娘許清,不知為何就直接來到小地瓜身邊,蹲下身一把抱起了小女孩,她站起來,然后安靜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看到手忙腳亂卻沒有太過掙扎的小地瓜,感到有些好笑,點了點頭。

      趙右松和他的青梅竹馬在前頭帶路。

      許清柔聲問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黑炭一般的孩子一下子就哭起來,“我叫徐念涼!”

      許清輕聲道:“嗯,長得像你爹。”

      小地瓜一邊抹眼淚一邊搖頭道:“我才不像他!我只像我娘!”

      徐鳳年有些奇怪小地瓜為何對許清這般親昵。

      大概是許清那份發自心底的獨有溫柔,讓這個孤苦無依的孩子感到懷念吧。而這個敏感至極的孩子,對于分辨外人的善意惡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天賦。

      那一刻,徐鳳年瞬間便紅了眼,側過頭,輕輕吐出一口氣。

      往南走的這一路上,徐鳳年可謂是吃足了苦頭。

      若是她有丁點兒聊天興趣的時候。

      “姓徐的!你在北涼那邊有幾個女人?”

      “我……”

      “哦,這么猶豫,那就是很多了?!嘖嘖,厲害厲害,不愧是北涼王!”

      “……”

      如果她心情格外不好的時候。

      “姓徐的!”

      “嗯?”

      “信不信我一木刀,把你揍成大豬頭?!”

      “爹相信啊。”

      “你根本不信!”

      噼里啪啦,就是幾十記木刀。

      他不躲。

      假如她心情稍稍好轉的時候。

      “喂,你說的那座清涼山,有沒有我家兩個那么大?”

      “有,還要再大一些。”

      “你騙人!”

      又是一頓木刀伺候。

      不過比她生氣的時候要少一些。

      如果是她難得心情不錯的時候。

      “喂,徐鳳年。江南是比北涼還要南方的地方?”

      “嗯。”

      “那你見過大海不?就是很大很大的水。”

      “見過啊,不過只見過東海,南海那邊沒去過,以后咱們一起去?”

      “我一個人去!”

      “那得等你大一些,否則爹不放心。”

      然后徐鳳年就又挨打了。

      只有在她心情最好最好的時候,小地瓜才會騎在她爹的脖子上,把小下巴擱在她爹的腦袋上,一不發,就是輕輕抽著鼻子,可是也不哭出聲。

      偶爾兩人中途歇息,小地瓜也會獨自向北望去,怔怔出神。

      那個時候,男人或者站在她身邊,或者坐在她身后,默默無聲,不敢說話。

      小地瓜唯一一次嘴角翹起。

      是在他們歸途在龍腰州邊境地帶,遇上一支向北而去的北涼邊軍,要長驅直入北庭草原的六千徐家鐵騎!

      背著她的他停下腳步。

      她主動要求騎在他脖子上,張大眼睛,滿臉好奇,使勁望著那支陌生騎軍。

      六千邊軍鐵騎,同時翻身下馬,在看到那位騎在年輕藩王脖子上的小女孩后,人人神情激動,為首騎將正是戰功彪炳的右騎軍主帥李彥超,他率先抱拳高聲道:“我北涼右騎軍!恭迎公主殿下回家!”

      六千人,齊齊抱拳高聲道:“北涼右騎軍!恭迎公主殿下回家!”

      按照離陽律例,所有藩王之女,只是郡主。

      可是北涼鐵騎縱橫天下,無敵二十年!何曾在意過中原朝廷的看法?!

      在那之后,小地瓜就很少說話了。

      一直到進入幽州邊境倒馬關。

      到了位于集市角落的那間小布店,興許是許清走得急,連店門也沒關,已經等了好些客人,生意顯然不錯,涼莽大戰已經落下帷幕,許多邊軍士卒陸陸續續返回關內,人多了,加上軍餉更多,生意自然就好了。小店

      內有男有女七八人,略顯擁擠,不過相信那些男人,多半買布是很其次的。

      徐鳳年對許清善解人意道:“你先忙,不礙事。”

      許清把小地瓜放下后,彎腰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許清她眉眼彎彎,輕聲道:“小涼,你能不能自己挑塊布,我回頭幫你做件好看的衣裳。曬得這么黑,可不能挑顏色太花的哦。”

      小女孩做了個鬼臉,蹦蹦跳跳去挑選布料了,一點都不客氣,突然想起來,對正走向柜臺的女子說道:“我會讓姓徐的付錢的!”

      徐鳳年笑著點頭。

      不過許清笑著搖頭道:“這回先送你,不過下次要,可就要給錢了。”

      小地瓜用心想了想,瞥了眼坐在門檻上的徐鳳年,孩子沒有拒絕。

      大概是徐鳳年橫空出世的緣故,男子顧客都很快離開了,倒是那些婦人小娘們,愈發舍不得離開。期間小娘許清跟小地瓜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

      當時小地瓜在去摸那些布料之前,兩只小手不忘使勁擦了擦袖子。

      徐鳳年獨自坐在門檻上,單手撐著下巴,始終看著孩子,神色安詳,眼神溫暖。

      好不容易等到所有客人都離去,小地瓜這才嘆了口氣,雙手攤開,對許清滿臉無奈道:“我沒喜歡的呀。”

      許清哦了一聲,然后走出柜臺,去布架那邊自顧自挑挑揀揀,最后拿起一幅色彩淡雅的碎花布料,轉身對小女孩笑道:“那我就隨隨便便送你這塊布了哦?”

      小地瓜有些臉紅。

      徐鳳年站起身,輕聲道:“銀子夠的。”

      小地瓜大手一揮,“行吧!”

      許清看了眼門外天色,黃昏時分,望向像是要付錢便離去的徐鳳年柔聲道:“吃飯再走吧?”

      徐鳳年搖了搖頭,“算了。”

      小地瓜突然問道:“你那里有炸知了不?嘎嘣脆的那種!”

      許清搖搖頭。

      小書生趙右松拍了拍額頭,原來是位女俠啊!

      小地瓜又問,“有米飯不?大碗大碗的!”

      許清輕輕點頭。

      小地瓜然后拍了拍肚子,“吃飽喝足再上路!”

      關上店門后,趙右松要先送小姑娘回家,于是許清就牽著小地瓜回家,徐鳳年只能老老實實站在許清另一側。

      許清問道:“木刀是你爹送你的?”

      小地瓜輕輕拍了拍那柄狹長木刀,冷哼道:“不是,我自己做的!”

      孩子很快又補充一句,“給我自己做的!才不是送人的!”

      到了那個小院子,許清帶著小女孩一起去忙碌晚飯,大概是后者根本就樂意跟她爹待著的緣故。

      徐鳳年就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抬頭看著天邊的夕陽,目不轉睛。

      趙右松很快就跑回家,然后跟徐鳳年一起發呆。

      喊他們一大一小吃飯的時候,趙右松發現那個小黑炭好像哭過了,可憐兮兮的。

      坐上菜肴豐盛的那張小桌子后,趙右松很快又發現那丫頭大口扒飯,下筷如飛,餓死鬼投胎一般。

      徐鳳年也沒有說話,倒是許清時不時讓小閨女吃慢些,不用急。

      等小地瓜吃飽,徐鳳年其實才動了沒幾筷子。

      不知為何,小女孩好像繃緊的弦突然之間就松開了,然后就很明顯精神不濟,幾乎才不情不愿地趴在徐鳳年后背上,就閉眼睡去,發出微微鼾聲。

      許清一下子就捂住嘴,不讓自己吵到那個身世可憐的孩子。

      剛才她們一起準備晚飯,雖然名叫徐念涼的語不多,可是說起那些孩子自以為很有趣的往事,都讓許清感到無比悲傷。

      她雖沒有讀過書,可是天底下的道理是相通的,她本就是熬日子熬過來的女子,大抵知道世間男女,長大成人之后,如何受苦吃苦挨苦,都沒辦法怨天尤人了,可一個這么點大的孩子,怎么能夠說起那些事情,還會

      覺得有趣,還能說得眉飛色舞?

      她看著輕輕走出屋子的大小兩個背影,性子柔弱的她破天荒對他有些怒氣:“你就不能讓孩子在床上睡一覺嗎?!”

      那一刻,男人猛然停下腳步。

      趙右松不知所措,有些害怕。

      最后徐鳳年轉身回到屋子,動作輕柔把小地瓜交給許清。

      她把孩子抱去自己的屋子,給孩子蓋上被子后,站在門口輕聲道:“晚上你睡右松那間屋子。”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我去院子里。”

      她欲又止,最后只是默默轉身,去坐在床邊。

      徐鳳年坐在院子里,趙右松放低聲音跟他聊了會兒,就說要去做私塾先生留下的功課了,徐鳳年輕聲道:“好好讀書,以后考取功名,別讓你娘失望。”

      孩子使勁點頭,然后躡手躡腳離去。

      徐鳳年一不發。

      一直坐到夕陽落盡,坐到明月掛空。

      徐鳳年想起了很多自己小時候的事情,有些記憶模糊了,有些記憶依然深刻。

      到了北涼清涼山以后,尤其是少年時的往事,就要清晰很多了,只不過那時候,自己的娘親已經不在了,只剩下了徐驍一個人。

      徐鳳年從頭到尾,一動不動。

      只有等到自己當上了父親,才會明白自己的父親,當年對自己的那些付出,不管已經付出了多少,永遠都不會覺得夠了,永遠只恨太少。

      我的小地瓜,爹對不起你,但爹真的很愛你。

      也許以后,等到她長大以后,會遇上了心愛的男子,但他這個當爹的,才會仍是不情不愿地把她交出去,希望她幸福一輩子。

      希望自己死后,無法再照顧她的時候,她也一定要繼續幸福。

      不知何時,許清走出屋子,坐在他身邊。

      徐鳳年回過神后立即轉頭,胡亂潦草地擦了一把臉。

      許清柔聲道:“睡得不安穩,渾渾噩噩醒過來好幾次,很快又睡過去,有兩次哭著問我你在哪里,我跟她說你就在院子里,她才愿意繼續睡覺。”

      徐鳳年嗯了一聲。

      許清低下頭,“前面……對不起。”

      徐鳳年搖頭道:“別多想,我得感謝你才是,真的。”

      徐鳳年嗓音沙啞道:“我不知道怎么照顧她……我一直做不好。她只要是不說話的時候,我就會很怕……”

      許清身體前傾彎腰,雙手托住下巴,望向院門口那邊,“我當年也是這么過來的,孩子越懂事,當爹娘的就會越覺得對不起他們,就越心里虧欠。”

      徐鳳年安靜聽著。

      月光下,她說了很多,一直說到自己眼皮子打架。

      徐鳳年轉過頭,看到小地瓜走到屋門檻,看著他們,然后她一屁股坐下,對自己揮了揮手。

      許清猛然驚醒過來,晃了晃腦袋,順著徐鳳年的視線,發現了小女孩。

      許清站起身,走到小地瓜身邊,柔聲問道:“怎么不睡了?”

      小女孩也站起來,咧嘴燦爛笑道:“睡得飽飽的了!”

      許清微笑道:“那以后記得來這里玩。”

      小地瓜伸出小拇指,“來,拉鉤!”

      許清跟她輕輕拉鉤。

      徐鳳年笑著蹲下身,等孩子趴在自己背上。

      小地瓜趴在他后背,在徐鳳年站起后,她轉頭對許清揚起手掌,晃了晃,嘿嘿笑道:“拉鉤了哦!”

      徐鳳年輕聲提醒道:“抱緊了。”

      小地瓜冷哼一聲。

      徐鳳年轉頭笑了笑,“走了。”

      許清站在門口,點點頭。

      兩人身影一閃而逝。

      如同一抹長虹向幽州以南掠出近百里后,徐鳳年察覺到小地瓜的異樣,停下身形,擔憂問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小地瓜掙扎著離開他的溫暖后背,她站在地上,低著頭不說話。

      徐鳳年單膝跪地蹲在她身前,不知道怎么辦。

      她雙手猛然捂住眼睛,好像是不敢看她的爹,抽泣道:“對不起,我想娘親了……對不起……我沒有生你的氣……就算有,也是只有一點點!小地瓜只是怪自己沒用……爹,娘親讓我做的事情,小地瓜很多都沒有做

      到……”

      那一刻,徐鳳年使勁捂住自己的嘴巴,緩緩低下頭。

      這個在*城欽天監外、在北涼拒北城外,始終不曾退縮半步的男人,怕自己的孩子,會覺得她的爹,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小地瓜放下手,狠狠止住哭,深呼吸一口氣,突然雙手抱住她爹的脖子,大聲說道:“爹!你不許哭!好男兒流血不流淚!”

      ————

      她重新騎在他的脖子上,他這一次緩緩南行。

      “爹,我爺爺奶奶是啥樣的?”

      “你爺爺啊,脾氣最好,你奶奶呢,最好看。”

      “那你小時候不聽話,爺爺打你不?”

      “哈哈,那他可不舍得。”

      “那我以后要是不聽話,你會打我不?”

      “我也不舍得。”

      “那以后有壞人欺負小地瓜,你咋辦?我是說有很多很多壞人哦,比上次咱們在北邊,還要多!多很多!”

      “爹會打得十個拓拔菩薩的爹娘都不認識他們。”

      “嗯?這是啥意思啊?”

      “等你長大以后就懂了。”

      “可我已經長大了啊!”

      “在爹心里,小地瓜一輩子都長不大的。”

      “那如果有女人不喜歡小地瓜,你會不會不要小地瓜?”

      “肯定不會啊。因為爹最喜歡小地瓜。”

      “唉,當年娘親肯定就是這么被你騙到手的。”

      “……”

      “以后我生氣的時候,喊你徐鳳年,爹你生氣不?”

      “小地瓜,爹這輩子都不會生你的氣。”

      “你以后說話不算話,咋辦?”

      “你不是有一柄木刀嘛。”

      “也對!以后你還能陪我去屋頂不?還有一起去找那種叫螢火蟲的東西不?我們家里有雞腿不?家里的被子夠厚不?”

      “都行!都有!”

      “爹……”

      “嗯?”

      “你不要死,好不好?”

      “……”

      “不要裝睡!”

      “好嘞。”

      “爹。”

      “又咋了?”

      “嘿,就是喊喊你呀。”

      ————

      城外,硝煙四起。

      城內,亂象橫起。

      要知道,這座城,叫做*城啊!

      整整兩百多年以來,從未有外敵大軍攻打過這座離陽京城!

      最讓他感到悲哀的是,對方之所以遲遲沒有攻破城池,只是因為想要讓涼莽戰事不至于太早落幕而已!

      趙室天子趙篆,獨自坐在那間歷代君主都曾在此讀書識字的勤勉房,門口只站著那位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少保陳望。

      年輕皇帝坐在自己少年時求學所坐的位置上,抬頭望向勤勉房師傅開課授業的地方。

      沒人知道這位原本志存高遠的年輕君主,內心深處到底是怒火還是悔恨,或是悔恨。

      很奇怪,這位皇帝陛下,從皇子到登基,都沒有任何不好的名聲,半點都沒有,事實上哪怕他不是先帝長子,他的登基稱帝,依然十分名正順,顯得是那么眾望所歸。

      而在他坐龍椅之后,明明并無半點不妥之處,他有名士雅量,有明君氣度,有聲望民心,可到最后,一統中原的離陽王朝,老皇帝趙禮,先帝趙惇,傳到趙篆手里,又葬送在他手里。

      春秋之中,亡了國的皇帝,有些必須死,有些不用死,前者如昔年大楚姜氏皇帝,后者如舊南唐末代君主。

      雖說這位年輕皇帝屬于前者,可趙篆其實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他只是想在這里想明白一件事,為什么到最后自己會輸得無聲無息,好像是驟然倒塌的一座高樓,瞬間分崩離析,甚至讓人根本來不及補救。

      是雄才偉略的祖父就已經錯了?還是趙室基業在父皇手上變得搖搖欲墜?

      背對陳望的皇帝陛下,神色安靜。

      陳望突然看到站在廊道盡頭的那位“年輕”宦官。

      陳望欲又止,后者緩緩前行,沿著廊道一直向前,與陳望擦肩而過,繼續前行,最終一個拐角,就那么消失了。

      從頭到尾,無聲無息。

      陳望閉上眼睛,滿臉痛苦。

      不知何時,皇后娘娘嚴東吳姍姍而來,哪怕是到了這一刻,她依然風姿如舊。

      陳望讓出門口,作揖行禮。

      嚴東吳點頭還禮后,走入勤勉房,坐在皇帝陛下的身邊,沉默不語。

      趙篆轉過頭,笑道:“你來了啊。”

      嚴東吳微笑道:“陪陪你。”

      趙篆輕聲道:“朕以為盧升象會如吳重軒宋笠那般,眼見形勢不妙便投降了之,不料他竟然死戰到了最后,麾下京畿大軍,十去七八!朕以為膠東王趙睢世子趙翼,會如顧劍棠那般按兵不動,不料父子二人竟然揮師南下,麾下騎軍全軍戰死!朕又以為那位兩淮道節度使許拱,會如盧升象趙睢那般戰死殉國,不料他在今日讓人交給了朕一封密信,他大致是在信上這么說的,‘當今天下,邊塞已經沒有徐驍,朝中也無張巨鹿。我許拱實在不愿效死盡忠離陽趙室,我兩淮僅剩邊軍精銳,與其在中原版圖同室操戈而亡,不如像北涼邊軍那樣,人人向北背南而死。’”

      趙篆竟然輕笑出聲,“這位國之砥柱的邊關大將,密信上的最后一句話,是‘陛下若不答應,微臣亦無辦法’。”

      嚴東吳眼神凌厲,“禍國賊子!”

      趙篆搖頭自嘲道:“不太忠心而已,亂國還算不上,一開始許拱還是打了好些關鍵勝仗的,否則燕敕王他們都要沒臉皮這么演戲下去。這封信,許拱不是給朕看的,其實是給趙炳趙鑄父子看的。咱們這位許大將軍,用心良苦啊。”

      嚴東吳咬牙切齒道:“最可恨是陳芝豹!最可恥是顧劍棠!”

      趙篆還是搖頭,“陳芝豹的六萬步卒和兩萬精騎,戰力再厲害,這位白衣兵圣用兵再出神入化,也不可能徹底阻斷隔絕兩遼邊軍的南下,這其中既有顧劍棠不愿耗盡精銳的關系,也有麾下諸多將領不得不藏私的原因。”

      趙篆感嘆道:“不管怎么說,陳芝豹確實無愧白衣兵圣的美譽,難怪先帝對他那般推崇青睞。”

      嚴東吳神情落寞。

      趙篆笑道:“朕應該慶幸陳芝豹沒有留在北涼輔佐那個人,否則這個天下不但不輸于朕了,還會不姓趙啊!”

      嚴東吳低下頭,摸著自己的肚子。

      趙篆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這位年輕天子流著眼淚,嗓音卻無比溫柔道:“好好活下去,和孩子一起好好活著,只求平平安安的,一輩子都不要告訴他爹是誰。”

      趙篆好像是在對不存在的人物說道:“你與我趙家數百年香火恩誼,趙篆只求老神仙你帶著她,安然離開*城。”

      不知何處,似在耳畔,又似在天邊,響起一聲嘆息,然后說出一個字,“好。”

      ————

      這一天,離陽皇帝趙篆手捧玉璽,親自出城請降。

      納降之人,不是剛剛稱帝一旬時光的趙珣,甚至不是燕敕王趙炳,而是世子殿下趙鑄!

      ————

      早年趙鑄與陳芝豹一行人離別之后,張高峽在山頂上最后對趙鑄說的那句話,她果然說到做到了。

      很多年后,在那個祥符年號改為陽嘉的冬天,她已經是離陽新朝的皇后。

      已經改為太平城的京城內,在那座依舊沒有改名的武英殿,那名身材修長的青衫男子腰佩涼刀,渾身浴血,緩緩走入大殿。

      身后有一襲白衣,她腰佩春雷繡冬雙刀,幫前者守在大殿門口,殿外是黑壓壓的數千禁衛鐵甲。

      已經貴為皇后的她,在那一天仍是仗劍而立,就站在大殿之上,攔在兩個男人之間。

      一個是世間身份最尊貴的男人,一個是天下最無敵的男人。

      曾是最要好的兄弟。

      前者要殺后者,只是沒有成功而已。

      后者在步入大殿的那一刻,就將那柄涼刀放入刀鞘,這個動作,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濃重嘲諷。

      他的視線越過女子身形,沒有說話。

      身穿龍袍的新帝趙鑄從龍椅上緩緩起身,一步一步走下臺階,擋在張高峽身前,與那個男人面對面對視。

      張高峽顫聲怒斥道:“徐鳳年!你難道真要再次天下大亂?!你知道北涼和中原要枉死多少將士百姓嗎?!”

      那一襲青衫根本沒有理睬這位母儀天下的女子,只是安靜望向那一襲龍袍,問道:“為什么?”

      趙鑄平靜道:“小乞兒想請你喝最好的酒,可皇帝趙鑄想永無后患,趙室子弟高枕無憂。就這么簡單。”

      那人笑了笑,又問道:“就不能坐下來,喝著酒,好好說?”

      趙鑄搖頭道:“這就是為什么現在我趙鑄能穿這件衣服的原因。”

      看到那人伸手握住刀柄,趙鑄只是閉上眼睛,紋絲不動,束手待斃。

      張高峽剛要想向前沖出,她被趙鑄一把死死攥住手臂。

      臉色蒼白的她五指松開,長劍頹然墜地。

      是啊。

      一座京城,數百位高手,整整三萬鐵甲,都不曾攔住他,她張高峽又如何阻擋?

      她同樣閉上眼睛,只是雙手都握住了自己男人的手臂。

      不知何時,她仿佛察到皇帝陛下向后踉蹌了一下,好似被人一拳錘在胸口。

      她猛然睜眼,轉頭后只看到趙鑄一臉茫然,卻毫發無損。

      而那個人收起拳頭已經轉身離去,輕聲道:“以后善待北涼,我會在京城以外的地方看著你的,小乞兒。”

      那個男人和那位白狐兒臉,一掠而逝。

      趙鑄低下頭,哽咽道:“小乞兒錯了,真的錯了……”

      除了她,已經無人聽。

      ————

      江湖從此去,一蓑煙雨任平生。

      此生轉身后,也無風雨也無晴。

      金戈鐵馬。

      寫意風流。

      慷慨激昂。

      波瀾壯闊。

      浩然正氣。

      書聲瑯瑯。

      珠簾叮咚。

      天下太平。

      ————

      京城外,兩騎遠行。

      一場鵝毛大雪紛紛落人間。

      白狐兒臉問道:“不后悔?”

      青衫徐鳳年微笑道:“只為北涼問心無愧。”

      白狐兒臉滿臉怒意,“可是你讓我很失望!”

      徐鳳年臉色溫柔,轉頭笑問道:“那怎么辦?”

      白狐兒臉冷哼一聲,沒有看他,破天荒有些臉紅,用天經地義的語氣說道:“徐要飯的!你做我的媳婦!”

      徐鳳年朝她伸出大拇指,“技術活兒!本世子殿下,必須賞!”

      白狐兒臉伸了個懶腰,嘴角偷偷翹起,氣乎乎道:“可是我的媳婦的媳婦,有點多啊。讓我數數看,姜泥,陸丞燕,王初冬,紅薯,青鳥,裴南葦,呼延觀音……”

      她一直數下去,怎么感覺就沒有個盡頭?

      某人抬頭望天,“咦?好大的一場雪啊!好像跟當年咱們剛遇見的那次,差不多大小。”

      她忍住笑意,也跟著抬起頭,輕聲感慨道:“是啊。”

      大雪之中。

      比起當年的一把繡冬,一把春雷。

      如今多了一柄涼刀。

      雪中的江湖,以他們而起,又以他們而終。

      善始且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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