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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一波三折

      第二十四章

      宋苦齋雖是自家親眷,卻畢竟是男客,因此迎了客人進來后二房董蘭英便催了三房朱梔子和四房馬甜甜先散去了,如今正房里只剩下王氏、朱玉蓮和宋苦齋,侍候的人只有慧雅和慧寶。

      慧雅進了里間,取了王氏提前備好的錦匣捧了出來,低眉斂目遞給王氏后便退到了王氏身后立著,讓半拉身子隱在秋香色的簾幕里,力圖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慧寶見慧雅如此,便悄悄把腳尖往前移了移,露出了百花裙下穿著大紅雙蝶撲花繡鞋尖瘦小巧的一雙玉足。

      作為奴婢,她想要出頭,自然要抓住一切能夠抓住的機會。

      王氏接過這個鑲螺鈿葵花形彩錦匣子,撫摸著上面鑲嵌的螺鈿,眼睛有些紅了。

      這個錦匣及里面的珠寶是前些日子徐守備府里當的死當,當時朱俊親自送了進來,她和朱俊還唏噓良久——那么煊赫一時的守備府,家主一死,瞬間就風流云散了……

      慧雅在一旁見了,在心底嘆息一聲,壓低聲音提醒道:“大娘,人最重要……”

      王氏忍住淚意,起身把錦匣親自捧給了大姑奶奶朱玉蓮,微笑道:“大姐姐,我們新得了這些珠寶飾,只是過于貴重,在永平縣這個小地方戴了也不相宜,我們老爺當時就說了,還是得給姐姐,姐姐在東京佩戴才相襯……正要往東京送,不想這些巧,姐姐就回家了。”

      朱玉蓮瞅了丈夫一眼,見宋苦齋面無表情一本正經眼觀鼻鼻觀心,瞧著正是平時見外人時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就斗膽伸出手主動接了過來,含笑道:“弟妹太客氣了。”

      王氏見朱玉蓮接下錦匣,心下大定,怕宋苦齋心煩,雖然心急如焚,卻不敢多提,只得和朱玉蓮說起了閑話。

      宋苦齋竭力穩住心緒,裝出一副很隨意的模樣掃了王氏背后的那個叫慧雅的丫頭一眼,見她垂著眼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琉璃燈清冷的光照在她的臉上,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她在雪白的肌膚上打下一片扇形陰影,他的心臟開始狂跳,腦海里浮現出慧雅被虐后哀哀哭泣求饒的嬌態……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身體反應,移開視線,拈了拈胡須,道:“弟妹啊,按照本朝律法,奸騙良家婦女最重不過杖一百,游街示眾罷了,弟妹不須著急。”

      王氏暗恨宋苦齋收了一大匣子珠寶還不肯松口,心道:說得輕巧,“不過杖一百”?不使錢的話六十杖人的命都打沒了!更不用提接下來的游街示眾了!相公那么好面子的一個人,如何能禁得起?

      她賠笑道:“我一個婦道人家,懂些什么?一切都靠姐夫幫忙了!”

      宋苦齋又剜了一眼王氏身后立著的慧雅。

      看眼前情形,朱俊和王氏寧愿花重金另買丫鬟都不愿把這個給他,應該是挺看重這個丫頭的。

      他預備再嚇嚇王氏,讓她明日乖乖地把這個絕色丫鬟給獻出來。

      慧雅立在王氏身后,覺得宋苦齋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似乎不懷好意,卻又不敢肯定,因為對方畢竟只是順勢掃了她兩眼罷了。

      用罷接風宴,賓客各懷心思各自散了。

      李媽媽引著宋苦齋和朱玉蓮進了朱府儀門內的東客院。

      一進大門,朱玉蓮就開口吩咐李媽媽:“媽媽回去吧,這里自有侍候我的人招呼。”

      鄭飛紅剛得了王氏讓慧寶傳來的話,當即換了白藕絲對衿裳,衣帶未系,半遮半掩地露出了一抹松松的大紅錦緞抹胸,下面系了一條紫俏翠紋裙,腳下露一雙紅鴛鳳嘴,髻松挽,拖著一把青絲便迎了出來,立在廊下燈光影里,姿態柔媚地屈膝行禮:“見過姑老爺大姑奶奶……”

      李媽媽行了個禮,正要退下,一抬頭卻現一臉正經的宋姑父盯著廊下迎出來的鄭飛紅,原先暗沉的眼睛里似乎閃著森森的幽光。

      她不禁打了個寒噤,當即離開了。

      大門剛剛關上,朱玉蓮便吩咐鄭飛紅:“你服侍姑老爺進東屋臥室休息!”她和丈夫處了這么久,對宋苦齋那帶著獸性的眼神很是熟悉,因此便順水推舟做了安排。

      又叫侍候自己的丫鬟小雀:“小雀,扶我進西屋吧!”

      一時夫婦倆各自進了不同的房間。

      第二日清早,剛開始還晨曦微露,不知不覺天就變陰了,一陣飛沙走石之后,沒過幾時便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王氏正抱了貴哥垂淚,慧雅在一邊侍候安慰,慧珍進來回報,神秘兮兮欲又止:“大娘——”

      “有話直說!”王氏見不得她這藏藏掖掖的樣子,當即不耐地呵斥了一聲。

      慧珍看了貴哥一眼,心想:這一歲多的小子知道什么?

      她想了想,走近王氏,壓低聲音道:“大娘,剛才有婆子說,昨夜東客院里隱隱傳出慘叫聲,似乎是新來的那個鄭飛紅的聲音……”

      王氏默然半晌,木然道:“不要多管閑事。”

      慧珍答了聲“是”,退了下去。

      慧雅心下暗驚,尋了個機會在廊下堵住了慧珍。

      她悄悄問慧珍:“慧珍,東院到底怎么了?”

      慧珍沉默了一下,道:“宋家姑老爺……東院那個鄭飛紅……唉!”

      慧雅的手驀地握緊,指甲差點刺進肉里去——鄭飛紅?那是一個活色生香美貌異常的女孩子啊!

      她看向庭院。

      此時雨越下越大,雨滴落在東廂房西廂房屋頂的瓦片上,濺起一朵朵水花,像一層薄煙籠罩在屋頂上。雨水順著房檐流下來,地上的水越來越多,匯合成一條條小溪,在花木之間流動著。

      這樣的大雨傾盆的天氣,一條年輕美麗的生命正在受著折磨與褻弄,只因為她是可買賣的女奴,所以她的生命是輕賤的,是可以隨意踐踏的。

      慧雅閉上眼睛:無論如何,她要想辦法脫離這個牢籠,擺脫這奴婢的身份!

      惠清一直到了晌午才回來見王氏回話。

      王氏顧不得多說,直接問道:“白大人怎么說?”

      惠清渾身上下都被雨淋透了,燈光之下顯得臉色白青,他哭喪著臉,道:“稟大娘,小的在縣衙門口守了兩日,根本沒見著白大人!”

      王氏大吃一驚,抬手在小炕桌上拍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惠清想了想,整理了一下思緒,道:“稟大娘,小的拿了老爺的帖子,先去見縣衙常和老爺往來的孟門子,托孟門子把帖子遞進去。誰知道等了一個多時辰,孟門子才出來,說白大人和縣尉趙大人參議訟事去了,不得閑。小的又求了半日,孟門子接了小的塞的五兩銀子,方說‘趙縣尉頗有背景,如今新官上任三把火,白知縣也不敢逆其鋒芒’,讓我們去求毛太師府里的宋管家。”

      他用衣袖擦一把汗,接著道:“小的今日又去孟門子家里,求了孟門子,去牢房見了老爺,老爺已經過罷堂了,秦寶珠和做中人的葉四郎都招認了,奸騙良家婦女證據確鑿。老爺挨了一頓杖刑,如今正在牢房里叫疼呢!”

      王氏聽了,又是心疼朱俊,又是著急,險些落下淚來。

      正在這時,出去打聽消息的惠明也回來了。

      給王氏行罷禮,惠明看看王氏身后立著的慧雅李媽媽,再看看一邊立著的惠清,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地看著王氏:“大娘……”

      見都這個時候了惠明還做張做智,王氏原本有些不耐煩,可是素知惠明心眼多,說不定會有什么法子,便吩咐慧雅和惠清:“你們都出去吧!”

      她怕孤男寡女的說不清,便又補了一句:“李媽媽留下吧!”

      慧雅擔心惠明使什么奸計,看了李媽媽一眼,給李媽媽使了個眼色。

      李媽媽會意地抬手摸了摸耳垂上的銀耳環,示意自己明白了慧雅之意。

      雨下得越大了。

      慧雅和惠清立在廊下,眼睜睜看著狂風卷著雨滴從四方八方襲來,兩人上臉上身上都濺上了雨水,卻都沒有說話,而是豎著耳朵傾聽正房內的動靜。

      作為朱府家奴,他們的性命如今都捏在王氏手中,因此也顧不得別的了。

      細竹絲門簾內靜悄悄的,一絲話音都聽不到,間或傳出瓷器放在紫檀木小炕桌上出的聲音,是王氏把茶盞放到了小炕桌上。

      似乎過了一生一世一般,李媽媽掀開細絲竹簾探出頭來,剛要開口,想了想,她抬腳出了正房,先大聲道:“慧雅,大娘讓你進來呢!”

      接著她湊近慧雅,聲音壓得低低的:“慧雅,惠明剛才告訴大娘,說你回孫家溝時就認識縣尉趙大人了。還說他向侍候趙大人的人打聽了,趙大人很喜歡你做的小菜。”

      電光火石間,慧雅先是一驚,嚇了一跳,接著心念急轉大娘不會是想讓我去求趙青吧?

      莫說我和趙青并不熟悉,就算我們彼此熟悉,他又憑什么會幫我?

      不過,也許我可以利用這次機會……

      心里盤算著,慧雅抬腳進了正房。

      王氏如今因為宋苦齋的態度始終不明朗,有些病急亂投醫,聽惠明說慧雅回孫家溝時招待過縣尉趙大人用飯,趙大人很喜歡慧雅做的小菜,便叫了慧雅進來,想著和慧雅商量一二。

      見慧雅進來,她拭了拭臉上的殘淚,看向慧雅:“慧雅,這幾年我待你如何?”

      慧雅心中主意已定,當下恭謹道:“大娘待下一向仁愛。”

      外面下著雨,屋子里光線有些暗,可是即使在這樣黯淡的環境中,慧雅那清媚的容顏依舊艷光照人。

      王氏打量了半晌,心道:這樣的絕色美人,世間哪個男子會不喜歡呢?想必眾人那口中俊俏高貴的趙大人,也是喜歡的吧!

      想到這里,她看向慧雅的眼神更加的柔和:“慧雅,聽說你認識縣尉趙大人?”

      慧雅聲音清朗:“稟大娘,趙大人在奴婢家中用過兩頓飯。”她要讓王氏誤會她和趙青關系匪淺。

      王氏聞一喜,道:“那你自然是能和趙大人搭上話嘍?”

      慧雅低頭,聲音降低:“大娘,趙大人出身高貴,只不過見過兩面而已,奴婢怕趙大人已經忘了奴婢是誰。”

      王氏眼中滿是喜色,急切道:“慧雅,你只管去,不試試怎么行?”

      慧雅抬頭看著王氏,清泠泠雙眼中帶著一抹試探:“如果奴婢能夠略盡綿力,大娘能不能……”

      王氏心急,爽朗道:“只要你能幫到老爺,要什么,我都給你!”

      慧雅雙眼看著王氏,聲音緩慢而清晰:“大娘,如果奴婢想要贖身呢?”

      王氏:“……”

      她強笑道:“慧雅,你這是何意?”

      慧雅眼睛清明之極:“奴婢懇求大娘,如果奴婢能夠幫到老爺和大娘您,請您允許奴婢用二十兩銀子贖身。”

      王氏想了想,道:“好,只要你能幫到老爺!”

      慧雅起身叫了惠清進來,然后看向李媽媽、惠明和惠清,屈膝行了個禮:“李媽媽,惠明哥哥,惠清哥哥,此事須請你們作證,如果老爺能夠活著回府,大娘就允許我用二十兩銀子贖身!”

      李媽媽眼中滿是擔心,卻依舊道:“慧雅,你放心,我給你作證!”

      惠明有些擔憂,他雖然奸猾,卻畢竟和慧雅從小一起長大,情分在那里擺著,忙勸解道:“慧雅,你一個小姑娘,世道險惡,你贖了身又能去哪里?還是在府里呆著,也算有個庇佑……”

      慧雅緩緩搖了搖頭,眼睛靜靜看著惠明,等著惠明的回答。

      惠明只得道:“我一定會作證!”

      慧雅又看向惠清。

      惠清眼圈都紅了,不肯看慧雅。他一直喜歡慧雅,想著將來總有一日慧雅是要嫁給自己做媳婦的……

      可是,他也知道,慧雅太美了,即使是嫁給了他,將來也不免要受老爺玷污——府里略微平頭平臉的仆婦,哪個沒被老爺得手過?

      他仰逼退洶涌而來的淚意,啞聲道:“慧雅,我也愿意作證。”

      慧雅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大娘,求見趙大人之前,我需要去做一些準備,想和您借一下李媽媽。”王氏這邊她已經得了準話,剩下的就是努力讓趙青幫她這個忙了。

      她不過是個小丫鬟,除了廚藝、針線和姿色,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

      當然慧雅不可能去色‘誘自己心中的明月光男神,因此她得想點別的法子去打動趙青了。

      王氏當然答應了,又交代了一句,道:“慧雅,惠明已經打聽清楚了,趙大人今天中午會去運河碼頭的紫荊書坊,你提前做幾個小菜送去。”

      慧雅答了聲“是”,退了下去。

      出了正房,慧雅拉著李媽媽的手,思索了片刻,這才開口道:“媽媽,麻煩你去準備幾個上好的螃蟹,我有用處。”

      李媽媽見慧雅臉色沉靜,顯見心里已經有了譜,便不再多問,點了點頭。

      慧雅回到房里,從床上的針線簸籮里取出了剛剛完工的一個青色繡一叢修竹帶玉色穗子的荷包。

      她自己原不缺荷包的,這是她晚上閑來無事做著玩的,做的時候不知不覺猜想著趙青的喜好,就選了青色底子,又繡了一叢修竹。

      繡成之后,她原想著永遠不會有機會送給趙青了,沒想到……

      她拿起荷包,輕輕摩挲著上面的刺繡紋路,心中百味陳雜,有喜,有悲,有甜蜜,有悲涼……

      趙青把前來拜訪的白吉光送到了外堂廊外。

      白吉光滿臉堆笑極為客氣地向趙青拱手作別:“趙大人,不必遠送!”心中卻道:小小年紀,心機卻如此深沉,真是的!

      轉念一想,他又覺得趙青值得佩服——一個侯門出身的貴胄公子,區區從九品的縣尉,不過是個踏板而已,趙青卻認認真真地做,并且真心為百姓考慮,縱使有拼政績之嫌,可是在本朝和趙青同樣出身的官員中,趙青真的是足夠難得了,堪稱鳳毛麟角。

      白吉光不由想起了自己初入官場時的滿腔抱負,心中不由有些悵然,原本抬腳要走了,卻又回過頭,懇切道:“趙賢弟,修復永平河堤一事,白某定當竭力配合!”

      趙青深深一揖,目送白吉光離去。

      本朝承平已久,官場從上到下早已糜爛不堪,像白吉光這樣良知尚存即使貪腐,卻依舊愿意為民做事的官員值得趙青佩服。

      送走白吉光后,丁小四過來稟報道:“大人,惠明剛來尋屬下了,屬下給他出了個主意,讓他午后送慧雅姑娘去紫荊書坊。”

      趙青聞,心跳不由有些加快,他靜靜立在廊下,鳳眼微瞇看著前方。

      此時雨越下越大,外堂庭院中的松樹挺立在雨中,庭院中的一切都被這瓢潑大雨融化在了一片濕漉漉的新綠之中,分外的清新潔凈。

      想到即將“巧遇”慧雅,趙青原本篤定的心卻有些動搖:見到慧雅我如何開口?我要說些什么?她會不會以為我是個想要調戲她的登徒子?會不會拂袖而去……

      接著他又自欺欺人地想:反正我又沒私心,我見慧雅是為了了解案情……

      這樣安慰自己一番之后,趙青的心才漸漸沉靜了下來,開口吩咐丁小四丁小五:“去把我那件白綾袍子備好,腰帶也要換,把那條青玉腰帶取出來……”

      丁小四丁小五目瞪口呆:一向不講究衣飾的二公子今日怎么了?

      小哥倆面面相覷,彼此讀出了對方眼中的話語:二公子終于開竅了!

      丁小四簡直要熱淚盈眶了:二公子可算是開竅成‘人了,穆老夫人在九泉之下,不知該多開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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