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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夜半歌(終)

      這是什么鳥人?

      支將軍雖然是武將出身,但可能是多年修行的緣故,他脾氣很溫和,乍一看,就像個平平無奇的書生。這形象無論是與傳說中的大英雄,還是仙門的升靈峰主都大相徑庭。

      直到這時,龐戩才意識到升靈為什么是“九霄云上人”。

      龐都統在天機閣里混了小一百年,除去他在外地公干沒趕上的年頭,也接待過五六位仙使了——筑基后期、乃至于筑基大圓滿的也有,從未見識過這樣的手段。

      凡人一生功過善惡,不管什么陰私、什么“天知地知自己知”的事,在支將軍面前都成了透明的,只要他想知道。

      他好像就是那個目睹了一切的“天”和“地”。

      支修隨手將“趙文宏”的名字劃掉了,問道:“天機閣里有趙家人嗎?”

      “有,”龐戩都替趙譽丟人,“我這就告訴趙師弟,讓他自己回家看著辦。”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支將軍就將原本的征選名單劃掉了將近一半:“還有預備人選嗎?”

      “師叔,”龐戩在旁邊看著都覺得觸目驚心,忍不住道,“您不覺得……藏污納垢嗎?”

      “有些確實不像話,”支修十分平和地就事論事道,“有問題的我都勾掉了,好在都是世家子弟,不難查也不難找。該誰管,一一處置了就是。”

      他說著抬起頭,修長的鳳眼好似一雙平湖,不偏不倚地映著美丑,不驚也不怒,讓人看一會兒,心里就跟著安靜了下來。

      龐戩沉默片刻:“是,備選名單同僚們應該都整理了,師叔容我去找。”

      一會兒工夫,趙譽呈上了備選名單,沒敢多說,灰頭土臉地回家收拾不肖子孫去了。

      支修勾勾點點,很快將三十人的終選名單列了出來,遞給龐戩:“后面不用看了,今年就這些吧。”

      他話音剛落,就見有個藍衣進來說道:“師叔、都統,那天偷襲青龍塔的邪祟被抓到以后就都自盡了。安樂鄉里的幾個即便當場沒死,也沒能挨過一次搜魂,咱們只審出了一鱗半爪。這些人平時用‘轉生木’做的仙器傳信,聯絡時不用真名,參拜的邪神名喚‘太歲’。具體情形已經整理成冊,請師叔過目。”

      支修道聲“辛苦”,接過來細細翻看:“這次是我疏忽誤判,沒料到這邪修竟至升靈圓滿,累諸位跟著擔驚受怕了。”

      龐戩就問:“師叔,邪修不是很少能過筑基關嗎?怎么還會有升靈邪修?而且……”

      “唔?”

      龐戩猶豫了一下,懷疑自己這么說話是不是太狂了,但支將軍的眼神就是給人一種“在他面前說什么都行,他什么都能涵容”的感覺,于是他忍不住說道:“我覺得這個邪修有點弱——當然我肯定是仰斷了脖子也看不見人家腳底下煙的,但……就覺得跟我想象中的半步蟬蛻不太……不太配得上。”

      他說完等著支修笑,支將軍卻沒笑,很把他的話當回事似的,思忖了片刻才點頭道:“確實。此人身上謎團很多,師門目前知道的也有限。不過你們放心,這樣的邪修千年難見,出世都有大動靜,師門會提前知道的。”

      龐戩立刻聽出支修不愿多說,知道玄門中諸多忌諱,長者不告訴的不能隨便打聽,便識趣地閉了嘴,不再追問。

      支修卻含笑端詳著他道:“文昌啊,那天安樂鄉林中,若我沒看錯,你應該是靈骨已就、道心鑄成了吧?既已圓滿,想要更進一步嗎?”

      龐戩倏地睜大了眼,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嘴唇。

      支修說道:“筑基要入內門,我雖不收徒,但‘接引令’還是能幫你拿一份的。”

      跨過筑基,就真正脫離凡塵,得長生了,沒有修士不心動,那是無數人間行走一生求而不得的。

      龐戩也是人。

      可他張了張嘴,臉上閃過了明顯的掙扎,卻又把話咽了。迎著支修溫和的目光,他一低頭:“師叔,入內門……就不再是‘人間行走’了。”

      “自然,”支修道,“規矩嘛。”

      龐戩聽了,半晌沒語,支將軍像是有無限耐心,也不催促。

      良久,龐戩才近乎鄭重地說道:“多謝師叔,我當年進天機閣的時候,其實沒想過在修行這條路上走多遠,就想多學一點本事,給人間做條看門狗,守個太平。登了仙門從此不下山……總覺得……總覺得……”

      支修笑了起來:“背叛了點什么。”

      龐戩手足無措道:“哎……這……我那個……”

      “不必局促,”支修擺擺手,臉上露出了一點懷念,“你跟我一個老朋友很像——這樣,接引令給你留著,什么時候想入內門了,給我傳個信。”

      龐戩暈頭轉向地想:我何德何能啊。

      于是更坐立不安了。

      好在這時,又一個藍衣跑進來:“師叔,都統,還有件事,請問那個‘螟蛉’怎么處理?”

      龐戩仿佛來了救星,差點把腦袋扭下去:“什么‘螟蛉’?”

      “啊,”支修一頓,“我倒把它忘了,還活著嗎?”

      片刻后,龐戩見到了那只把奚平引到安樂鄉深處的小怪物。

      那小怪物乍一看就是個普通孩子,大腦袋小細脖,瑟瑟發抖地被帶到天機閣總署。他老遠一看見穿著“碧章青”色長袍的支修就拼命往后縮,像只驚恐的幼獸。

      龐戩扒開他的嘴,跟小怪物一口釘床似的尖牙打了個照面,“嚯”了一聲:“這是只‘螟蛉半偶’啊?”

      孕婦人最容易受邪祟影響,邪祟逗留過的地方,附近出生的嬰兒很容易長出畸形身。窮人家伺候不起,就只好拋棄。有的邪祟便會將這些畸形兒撿走,用邪法煉成半人半偶,續上他們的命,養在身邊當奴兒寵物,美其名曰“螟蛉”(注)。

      “好像有點怕我。”支修沒靠近,對龐戩說道,“帶靈石了嗎,可以喂他吃一顆。”

      龐戩“哦”了一聲,摸出一顆小指甲蓋大的“藍玉”靈石珠,剛一拿出來,那小怪物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抓走,貪婪地吞了。

      “餓成這樣,也不知多久沒喂過了。”支修嘆了口氣,“螟蛉半偶不是活人,不能吃喝,得靠靈石為生——這是哪個邪祟煉的嗎?”

      “是,”那回話的藍衣道,“原主已經死在安樂鄉那林子里了。”

      “要吃靈石?怎么不干脆以吞金為生呢?”龐戩咋舌道,“反正是邪祟的東西,我看處理了吧。”

      小螟蛉沒想到他更兇殘,嚇得直往藍衣身后躲。

      “文昌別逗他,半偶可能因為煉制手法,智力不及普通孩童,也多少聽得懂人話的。”支修將軍說道,“靈智未開的小東西,正邪與它不相干。我帶去潛修寺吧,看看有沒有大戶人家子弟愿意收養。”

      “說起這個,”龐戩“想起了什么”似的,翻了翻剩下的備選弟子名單,“哎?那個奚士庸怎么沒在備選名單上?”

      “你說安樂鄉里那個……跟你一樣膽大包天的小家伙?”

      “那是永寧侯世子,宮里皇貴妃的侄兒。大名奚平,按理說應該……”龐戩十分做作地“不甚在意”道,“哎呀,奇怪,可能是奚氏人丁不旺,手下人一時疏忽漏了。”

      支修一笑,知道龐戩是故意的,也沒拆穿,順手在紙上寫了奚平的名字,奚少爺那張揚出挑的臉就浮在了紙上。

      奚平的“罪狀”簡直罄竹難書:某月某日,伙同某某、某某某等人,為一女伶敲悶棍毆打兵部侍郎之子;某月某日,酒醉,春香樓大放厥詞,罵哭鴇母;某月某日,給某某人坐騎下瀉藥;某月某日在莊郡王府恃強凌弱,攆貓上樹……

      龐戩:“……”

      這熊孩子可真是個寶藏,太解悶了。

      支修笑出了聲,在終選名單上將奚平的名字添了上去:“那就多加他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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