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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過危樓

      枝頭鳥鳴啾啾,樹蔭下擺著一張躺椅,椅上仰著個人,拿書蓋住了臉,午后時分正沉沉好眠。

      容寶有事要回,又不得近身,只能在假山腳下找個背陰的地方搓手探看。園子里古木參天倒還清涼,可是肩上扛著事,實在靜不下心來。邊等邊琢磨著,那掌印太監真不是個好相與的主,人橫,閻王爺也怕他。就說他主子囑咐往船塢填銀子的事,事情過去了好幾天,一直沒動靜。原以為肖鐸是悶聲包圓兒了,沒曾想今天派人傳了工部駐守的員外郎問話,要他攤賬冊子清查賬目,然后大大方方把多出來的二十萬兩銀子供到了臺面上。

      這不是有意打人臉么!造船就跟鹽務似的,沒有一年不往上報虧空的,如今這筆款子怎么來,以他這樣的明白人會不知道其中因由?橫豎是遇上了狠角兒,他們主子這回是碰釘子了。

      正神游,呼地一聲響,背上重重挨了下,火燒一樣疼起來。問心里惱不惱,肯定得惱,可是不能梗脖子,反倒滿臉堆起了笑,轉身膝頭子點了點地,“給二爺請安。”

      二爺瀾亭還是那模樣,上山下河樣樣干的主兒,整天弄得灶眉烏眼,渾身沒有一塊干凈地方。人小,揮舞的武器不短,怕扎手剝了樹皮,整根枝條油青光亮。看他一眼,奶聲奶氣卻一副小大人腔調,“你這殺才,在這兒探頭探腦瞧什么玩意兒?再不討饒,吃爺一槍!”

      “喲喲喲!”容寶兩手合什攏住了呼嘯而來的枝條,矮著身子靦臉笑道,“二爺就是長坂坡的趙子龍,涯角槍使得生風,奴才只有跪地求饒的份。”

      這兒夾纏,樹后轉出來個稍大點的孩子,不過七歲光景,卻老成干練,和二爺天壤之別。叫了兄弟一聲,讓他別鬧,轉臉問容寶,“你找父王有事稟告?”

      容寶一迭聲應是,這位大爺是王爺的第一子,雖是庶出,在王爺跟前的份量卻極重。一個沒長開的孩子,有時也旁聽機務,小小的人兒頗有自己的見解,可知將來必定能青出于藍。容寶平時愛巴結他,當狗當馬無怨無悔,剛想攀談兩句,聽見那邊咳嗽一聲,王爺醒了。

      他趕緊搓著步子攆過去,行了禮,一五一十把事兒回明了,垂著兩手等示下。宇文良時臉色不好,咬牙道:“不識抬舉,偏要刀劍相向才痛快!”

      可是事情又不太好辦,真要面子里子都不顧,肖鐸的秘密固然是好把柄,自己圖謀江山的罪名也叫他拿捏住了,最后兩敗俱傷,倒叫皇帝得利。所以要壓制住他,恐怕等價交換還不夠。就算他是假太監,絕戶無牽無掛,逼急了散攤子走人,臨了參他一本,自己家大業大,虧就吃大發了。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篤篤點那虎頭扶手,“還探到些什么?忙了好幾日,肖鐸就是個太極圖,也該有離縫的地方。”

      容寶呵腰道:“回主子話,肖鐸的確是嚴絲合縫,連個插針的地方都沒有。不過倒是有個意外的收獲,是關于端太妃的。”

      他轉過頭來看他,“一氣兒把話說完。”

      容寶道是,畢恭畢敬回話:“端太妃是先帝后宮的人,怎么受的謚號、怎么下的江南,錢樞曹都同您說了。可今兒探子來回,前兩日皇上游園子,在湖心亭里作了幅畫兒,畫的是個美人追帕子,還問左右人像不像端太妃難怪太妃進帝陵十來天就給接到肖太監府上去了,奴才瞧這形容兒,太妃大概同當今皇上有點兒什么勾纏。”他說著嘿嘿一笑,“紫禁城里那位主兒,龍潛時是出了名的多情王爺,保不定弄出個叔接嫂、嫂就叔的戲碼來。主子瞧瞧,咱們在肖鐸這里打不開口子,是不是往太妃身上使把子勁兒?”

      他才說完就被邊上的大爺接了話茬,那孩子站著還沒他父親坐著高,淡淡掃視他一眼道:“這是想同人攀交情么?那論情誼,太妃究竟和誰更親?是朝夕相對的肖鐸,還是素未謀面的父王?”

      這句話問到了點子上,人情往來,就算花再多的心思,塞再多的銀子,都沒法和肖鐸相提并論。宇文良時見兒子開口也有意抬舉他,便道:“那依你說,父王接下來如何行事為宜?”

      大爺一雙眼睛灼灼望著他父親,咬了咬唇道:“父王不知道三十六計里,有一招叫借刀殺人么?太妃南下,安危都在肖鐸一身。太妃平安,皇帝賞肖鐸,太妃死了,皇帝殺肖鐸,是不是這么回事兒?父王何必花心思去討好一個不一定能拉攏的人,讓皇帝和肖鐸斗,至不濟三種結果,一是肖鐸被誅,父王少了大對頭,對咱們有利;二是肖鐸為了保命投靠父王,即便逼不得已,木已成舟,父王仍舊如虎添翼;至于第三種他要是豁出去把父王拉下水,恐怕就有些麻煩了。不過也無大礙,他有把柄在父王手上,屆時咱們反咬一口,他兩罪并罰,還是逃不掉個死。”罷仔細觀察他父親臉色,謹慎道,“兒子人小,腦子也沒長全,但兒子就是這樣想頭,不知父王以為如何?”

      稚嫩的聲口說出叫人震驚的話,且條理清晰有根有底,宇文良時終于露出贊許的笑,伸手在他總角上撫了撫道:“好兒子,有肚才。咱們父子同心,果然想到一塊兒去了。”轉過頭問容寶,“大爺的話都聽明白了?”

      容寶被這么丁點孩子的心機唬得回不過神來,發怔的當口聽見王爺叫他,忙答應了聲道:“是,奴才聽明白了。小主子的心思就連王府幕僚都比不上,三國時候曹沖稱象稱出了美名兒來,要是和咱們小主子比,那算個毯!可是奴才想破了腦子也沒法兒,烏衣巷里全是東廠的人,要動太妃恐怕沒那么容易。或者請庶福晉出面,把太妃約出宅子,咱們外頭動手?”

      宇文良時含笑看兒子,“瀾舟,你的意思呢?”

      大爺低頭摸摸腰上的鯉魚香囊道:“庶福晉好歹是王府的人,和這事有牽搭不好不知道太妃愛不愛吃魚膏,上回阿奶瞧我們兄弟長個兒,叫人給我們燉了兩盅。那東西本來就是魚肚子里的,不怕浸水,往里面下點藥,就是洗也洗不干凈。父王的銀子與其花在油鹽不進的人身上,不如調過頭來買通肖鐸手底下的人。東廠番子那么多,總有個把愛財的。”

      宇文良時聽得愈發高興了,囑咐容寶道:“就按瀾舟說的辦,肖鐸要是知道這些主意是個七歲孩子出的,不知他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說辦就辦,到了江南吃水產是尋常事,一條新鮮的黃魚膏拿繩穿著,順順當當送進了烏衣巷的后廚房。

      這宅子后邊有棟繡樓,太陽將落山的時候整片沐浴在晚霞里,連同這深深庭院一起,組成了個金黃色的夢,那就是赫赫有名的烏衣晚照。太陽漸西沉,又到華燈初上的當口,音樓愛在那里倚柱聽秦淮漁唱,興致來了盤弄曹春盎尋摸回來的古琴,遠眺秦淮河上的夜景,彈上一曲不成調的《落霞與孤鶩》。

      肖鐸照例是白天歇著晚上辦差,因為怕落人眼,和她走動不算勤。人前相處公事公辦,娘娘長娘娘短叫得震心,只有半夜回來的時候悄悄潛進她屋子里,摸著黑上床和她一頭躺著,靜靜地,不說話,十指交扣,彼此也能感受到溫情流轉。

      關于月白,她總是很懼怕看見她。要不是那天她套她的話,也不會害她被毒啞。音樓撥弄琴弦,古琴的琴聲仿佛哀鳴,莫名讓人覺得悲傷。她問彤云:“看見月白姑娘了么?”

      彤云掖著兩手一臉慘然,“她的臥房在西邊,我每回打水從她門前過,總看見她呆坐在窗前,定著兩個眼珠子,像行尸走肉。”一頭說一頭嘆氣,“秋姑娘真是命苦,接連遇到這樣的打擊,換作我簡直活不下去!不是我說,肖掌印手太黑,把人弄成這樣,還不如讓她投水死了算了。也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救上來再殺她一回,這套路倒稀罕。”

      人在刀山火海里行走,顧得了自己顧不了別人,能怪他么?亂世出奸人,要是沒有宇文良時在里頭攪合,月白在遼河老家,靠著回憶也能活下去。這會子可好,來了、見了、萬念俱灰,其實最可惡的還是那個宇文良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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