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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醉翁意

      既然來了,少不得虛與委蛇一番。

      他整理好了儀容出艙,兩個船夫拉著纖繩把畫舫往岸邊上拖,站在船頭望過去,一片花樹下立著位錦衣公子,戴翼善冠,穿盤領窄袖袍,常服兩肩的蟠龍張牙舞爪,在他身上卻不顯得張揚。他是一副中正平和的模樣,英氣穩重恰到好處,臉上始終帶著笑,眉眼間自有一道令人驚艷的輝煌。

      肖鐸抱拳揖手,岸上頷首回禮,一來一往之間已經有了考量。

      宇文氏是毓秀之家,世代與皇族通婚,美貌名揚天下。只不過藩王不得特旨不能擅離蕃地,所以只有隔年歲末進京朝貢時,才和肖鐸疏疏有些走動。撇開暗藏的野心不論,宇文良時這人算是個有風骨的君子。江南富庶繁華,南京又是六朝古都,在此間為王,原就比別人更受矚目。但他懂得處世之道,錚錚一身傲骨,不趨炎不附勢,對誰都是敬而遠之。朝中官提議削藩時,先帝也多番對南苑暗查試探,結果歷代南苑王身家清白得連東廠都拿捏不到把柄。先帝本就無意挑起爭端,借此下臺階后,漸漸對他消除了防備。

      偌大的家業,恁多的人口,就算再高風亮節也不見得沒有疏漏,但是宇文氏做到了,反倒更讓人起疑。彼時礙于無處下手,只得捂在里頭,現在終于露出了狐貍尾巴,卻又動他不得了。

      跳板架在船舷上嗑托一聲響,肖鐸方斂神下了船。宇文良時早就迎到堤上,笑道:“廠公同本王太見外了,今早上才聽說廠公到了金陵,事先怎么不派人送個信兒,我也好早早籌備起來。如今樣樣倉促,少不得要叫廠公笑話了。”

      肖鐸忙道:“萬不敢當的,王爺直呼咱家的名字就是了,在王爺跟前哪里配得上廠公二字!咱家也是昨兒入夜才到,自己在河上逛逛,本不想驚動王爺。王爺機務忙,原打算送個帖子,過兩天尋時候拜見,早起聽小子說王爺到了,倒把咱家驚了一跳。這樣熱的天氣叫王爺受累,咱家心里過意不去的。”

      做宦官的,一套嘴皮子功夫練得十分溜。看人下菜碟是本事,次個幾等的官員不是不搭,搭得稀松罷了。藩王畢竟是王,禮數上須得周全,要謙卑小心地,就算心里都明白,面子上也得掩得過去。

      宇文良時和悅道:“到了我金陵地面上,我卻不盡地主之誼,叫人說起來成個什么?下回本王進京,不也要仰仗廠公多方照應么!”說著含笑來攜他,“夫子廟前有家春風得意樓,是金陵頂有名的菜館,離這里不遠,環境清幽,天下文人墨客到了秦淮必定要去那里嘗嘗他們的菜色。今兒得知你來了,本王包了個場子,不叫外人打攪,彼此好說話兒。”

      這位藩王生長在南方,張嘴卻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這點也叫人稱奇。現在想來是早就有了準備,果真處處都盤算好了,南蠻子進京不至于語不通,官話說得轉,嫌隙也就少了。

      不過這樣溫體恤真叫人受寵若驚,肖鐸的腕子被他牽著,渾身的不自在,又不好做在臉上,只是一再地敷衍,“王爺破費了,以往王爺來京匆匆而過,咱家在宮里當值脫不了身,幾次想宴請都不得機會。進廟燒香是常理,這回還是由咱家做東,也是咱家對王爺的孝敬。”

      宇文良時卻并不接話,兀自道:“我來時見衙門好些官員都候在亭子里,亂哄哄人又多又雜。我知道廠公愛清靜,這六月心里,全聚在一塊兒也難耐,就發話讓他們先散了,明兒再見也不遲。你瞧這氣候,南方不比北地,熱起來要人命。住在舫船上雖愜意,也不是長遠的方兒。正好我在烏衣巷有所宅子,林蔭深處的,夏天住著清涼。回頭把行轅安置在那里”到了春風得意樓的門坊下,邊往門里引邊笑道,“廠公行動便利,太妃娘娘要夜游也不費事。”

      他的行藏,這里早就盤摸清楚了,太妃隨行并不是什么秘密,肖鐸聽了不過報以一笑,“王爺盛情,那咱家就卻之不恭了。本來在哪里落腳沒那么多考究,可礙于鳳駕在前,這一路的行轅確實也煞費思量。有王爺安排,自然是再好也沒有。咱家是初到,對金陵還不熟悉,總歸萬事要倚仗王爺,咱家這里先謝過了。”

      又是熱熱鬧鬧幾句場面話,進了春風得意樓,四下里看,的確是個雅致的好去處。天兒熱,各面墻上檻窗開著,窗外有繁茂的芭蕉樹,巨大的葉子招展著,根莖有合抱粗。上了二樓,四面垂掛竹簾,蔑條間隙不時擠進來一陣風,把夏日的暑氣沖淡了好些。

      一大清早喝酒是不成的,滿桌佳肴先擱置著,到酒肆亭子里坐下品茶也很得趣。南苑王玩的一手好茶道,伴著悠揚的古琴聲顛來倒去地炮制,每一道都盡善盡美。暗地里算計江山的人能這樣恬澹從容,這份胸懷倒值得人佩服。肖鐸想起前幾天在步府上鬧的那一出,想必早就傳到他耳朵里了,便笑道:“那日陪娘娘回府省親,沒想到遇上太傅的小姐出閣,打聽之下原來是同王府結親,還沒恭喜王爺迎得如花美眷呢!”

      宇文良時垂著眼分茶,茶湯注進聞香杯里,將品茗杯倒扣其上,腕子輕輕一轉換了杯,雙手奉了上來,淡聲應道:“不過一個妾侍,叫廠公取笑了。說來是個鬧劇,步太傅辦事欠周全,本王一直以為迎娶的是他家二姑娘,誰知兜了一圈,二姑娘成了太妃,進門的居然是個嫡女。”他嘆了口氣,緩緩搖頭,“如今是結了親,好些話不方便說了,只是這樣戲弄朝廷,虧得皇上不追究,要是怪罪下來,連南苑王府都要受牽連。”

      肖鐸抿了口茶贊嘆,“王爺手藝了得,果然是齒頰留香!咱家對茶道興趣也甚濃,只是總不得閑,慢慢也就撂下了。”話鋒一轉,方接上他的話茬,“當今圣上宅心仁厚,咱家在京里把太妃頂替入宮的事兒如實回稟了,也是怕將來牽扯,引出不必要的麻煩來。今上聽后倒沒說什么,咱家料著就算翻過去了。這會子姊妹易嫁,往好了說也是美談,王爺不必憂心。”

      “承你吉吧!”他松泛地站起來,舒展了下手腳打簾朝外一指,“瞧見那青瓦翹腳的院落了么?當年謝氏的舊宅,謝家從陳留搬到南京,高宗的可賀敦皇后還在這里省過親的。烏衣巷有名的烏衣晚照,那兒就是。兩百年前住過皇后,眼下又迎來一位太妃,這園子好大的臉子!”說罷輕輕一笑,“才剛沒見著娘娘,回頭我叫庶福晉過來走動走動,畢竟是姊妹么,又各自出了門子,有些什么小過結的,霎眼兒就過去了。”

      他有意調停,肖鐸也不便多說什么,只道:“這事得聽娘娘的主意,倘或要見,咱家再打發人過王府傳話;倘或沒這意思,庶福晉去了也是白跑一趟,就別費手腳了。”

      宇文良時回過身來看他一眼,“倒也是,是我欠考慮了。不過今兒來拜會廠公,另有一樁事要向廠公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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