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這些朱批,張廷玉不禁心中忐忑。雍正皇上剛剛即位,他面對的雖然不是滿目瘡痍,卻也是**之極的現實。他決心改革吏治,發憤圖強。但他又是個十分自信,手段狠毒的人。孫嘉涂受到處分,葛達渾被貶職,這么多的大臣被抄家,早就在朝廷中引起議論了。作為宰相,自己將怎樣面對群臣,面對這位新上臺的皇上呢?
張廷玉今天看了皇上的朱批,幾乎字字句句全是誅心之,他可真是動心了。他是兩代皇帝的身邊重臣,也是給兩代皇帝起草文告和詔書的人。他當然知道,康熙晚年,就曾經因吏治**和貪賄橫行而傷神。但康熙是位仁慈的君主,也是位寬容的皇帝。就是在如何追還虧欠上,康熙和雍正也是絕不相同的。有些事,張廷玉至今還記憶猶新。在他為康熙起草過的批示中,常可見到這樣的字眼:“緩一些,不要追得太急。”或者:“他是老臣,朕不忍看見他餓飯。”甚至有:“虧欠的銀子,你要快些補齊。不然,朕一死,你可怎么得了?”現在看了雍正皇帝的批語,竟然和老皇上相差這么遠,他真有點恍若隔世了。可是,認真一想,又覺得是理所當然。康熙當年是因為自己老了,沒有力量管那么多的事了。這才對下邊臣子們寬大為懷,要他們自己處理好自己的事。雍正接了皇位后,放眼所見全都是貪污**和拉黨結派。他不下決心狠狠地整治,又怎么能讓朝廷里振作起來呢?
他繼續看了下去,果然,下面的批示,就大多是有關朋黨之事的。張廷玉看得出來,雍正皇帝最痛恨的就是結黨營私。什么“同窗”、“同年”、“同科”、“同鄉”、“同庚”等等,更為雍正忌諱。張廷玉知道,已經去世的康熙皇帝是一代明君。康熙在位之初,國運昌盛,百姓安居樂業,自然和眼下的情形不能相提并論。但是到了康熙晚年,吏治**,貪風日熾,從阿哥們的結黨謀私,又到大臣們的拉幫結派,正一天天地把大好山河侵蝕得變了模樣。這種歪風,如不狠狠剎住,是萬萬不行的。雍正現在下大力氣整飭吏治,不僅是他的性格所致,也是勢在必行。作為宰相,他自然應該為皇上的干秋大計出一把力。
他正在一邊看著又一邊思索,沒注意雍正已經來到他的身邊。皇上親切地叫著他的名字問:“廷玉,你看完了嗎?朕的處置如何?”
張廷玉連忙站起來回答:“回皇上,臣看完了。臣以為,皇上這樣的處置是十分恰當的。只是,這一疊文書足足有七萬多字啊!皇上看得這么仔細,不但全都做了記號,還寫出了這么中肯的批語,實在讓人驚奇。圣上勤政是好的,但這樣是不是也太勞苦了些?”
雍正淺淺一笑說:“當然,你說得不無道理,朕哪能不累呢?可是,朕不能不這樣做呀!先帝年高勤倦,松弛了這么多年了。朕不下決心整治,怎么能行呢?哎,你看了朕的批語有何感想?”
“臣以為并無不當之處。”
“是不是太苛刻了些?”
“不不不,萬歲…”
“你不要怕嘛。這‘苛刻’二字,是朕自己說的。當今天下貪風日盛,朋結黨援,朕就是沖著這一個‘貪’字和一個‘黨’字來做的。古人說,‘矯枉過正’,這話說得真好。要矯枉就得過正,不過正就不能矯枉!朕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矯枉過正啊!”
張廷玉連忙躬身回答:“是,圣慮深遠,臣不能及。”
雍正馬上打斷了張廷玉的話:“不不不,廷玉,你是在朕身邊做事的人,以后不要這樣說話,也不要因為朕愛聽什么就說什么。你是老臣了,大概早就聽說過這樣一句話:‘雍親王,雍親王,刻薄寡恩賽閻王’。其實,這話只能算說對了一半。朕確實是刻薄挑剔,也確實是眼里揉不得沙子,可是朕并不寡恩。對于那些忠心耿耿辦事的臣子,朕從來是給予厚恩,也給予厚待的。比如你,只要你真的懂了朕的心意,朕今生今世也不會屈待你。”說到這里,雍正突然笑了笑又說,“廷玉呀,朕早年曾聽說閻羅殿上有這么一副楹聯,寫著‘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這對聯寫得真好,朕就將此聯贈你如何?”
張廷玉是何等樣人,他怎么能不知這楹聯的含義,他又怎么能不知道雍正此時此刻的心情?那不就是說,一個人立身處世,都要憑著本來面目去做。不要裝假,不要去故作姿態,更不要弄虛作假。只要他這樣做了,皇上就永遠不會虧待他。張廷玉翻身跪倒:“臣恭聆皇上教誨,永不負皇上重托。不過…”
“有什么話你就大膽地說嘛,不要這樣吞吞吐吐的。”
“是,臣確實有句話要對皇上說。這些話臣已經想了很久了,只是因為皇上登基不久,諸事繁雜,一直得不到機會。”張廷玉看了一眼正在專心靜聽的雍正皇帝,便放開了膽子說,“皇上剛才說的那個刻薄寡恩的話,臣也曾聽到過。不過,臣卻不這樣看。臣以為,皇上天稟聰慧,剛毅過人。在圣祖朝時,即為諸王之冠,這早就是天下人人共知的。當年圣祖曾經多次對臣說,‘朕決心給你們選一個剛勇不可奪志的新主子,讓他來承繼大統,保大清萬世基業’。當時,臣就想到,圣祖說的這個能承繼大業的人必定是皇上您。但臣以為,皇上如今所面臨的局勢與圣祖即位時,有三不可比。”
雍正來了興致:“說呀,說下去。”
“圣祖即位之時,西北有葛爾丹之叛,東北有羅剎國擾邊,臺灣尚未皈伏,三藩盤踞南方;中原有圈地之患,河道有漕運之虞,滿漢不和,權奸當朝;四方不靖,百務紛繁。所以圣祖只好竭盡全力應付,他老人家是位理亂的天子。現在皇上承繼大統,內無權奸干政,外無甲兵之爭,所慮者,只是吏治敗壞,官員朋黨,訴訟不平,賦稅不均。而這些都是盛世中的‘隱憂’,所以皇上是治平的天子。這是其一…”
張廷玉正在說著,忽然,太監邢年進來稟報說:“回萬歲,楊名時和張廷璐求見,皇上要不要現在見他們?”
雍正沒有回答他的話,卻厲厲色地說:“聽著,以后上書房大臣在這里議事的時候,不許旁聽,也不許奏事。”他看著邢年膽怯地退了出去,才又說,“廷玉,你接著說下去。”
“是。”張廷玉受到鼓勵,興奮地接著說,“理亂易而治平難。難,就難在理亂時可以快刀斬亂麻;可是,要治平,卻不能操之過急,而只能慢慢來。好像是抽絲,又好像是剝蕉。皇上得耐心地去一根根地抽,一層層地剝。在這件事情上,得用圣祖教誨的‘忍’字訣。”
雍正那深邃而又黑亮的眼睛里閃著光芒:“嗯,這是二不可比了。三呢?”
張廷玉有點猶豫,吞吞吐吐地說:“圣祖即位時尚在沖齡,可萬歲雖春秋鼎盛,卻是己過不惑之年…”
雍正笑著脫口而出,“這也能算是一比?”可是,他突然停住了,“哦,對對對,這是不能比。自古哪有百歲的天子呢?圣祖在位六十一年,朕不能比;圣祖在位時,沒有兄弟之爭,可是你瞧瞧朕的這些個兄弟們,哪一個是省油燈?這又是朕和圣祖不能比的。你說得真好,也只有你才能和朕說這些話。廷玉呀,朕現在明白你的意思了。”
張廷玉一字一板地說:“萬歲適才贈臣一聯,臣當銘記在心,永不敢忘。臣也敬奉皇上一聯,愿皇上能默察臣心:‘惟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