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朝在市和坊之間,建道垣墻,四方位設置城門,那城門叫“_”,此地土語將_喚作“灰”,也就有那西灰門,東灰門之稱呼。
市用于做生意,坊為居民區。本朝解除市坊阻隔,商鋪開遍居民區,唯有那垣墻,還保留著。
西灰門直通衙外街,衙外街的住戶都是平頭百姓,日子大抵還過得去,就挨著垣墻住的李二昆家最為貧困。
李二昆是個水手,兩年前跟隨海船出航,再沒有音訊,沒音訊的水手很多,大抵都是死了。航海極其危險,狂風暴雨,迷途觸礁,人船并沉;也有那遭遇海寇的,活活捆系丟大海喂魚。汪洋中,無人知曉,音訊不達。
李妻阿勻獨自撫養兩個孩子,一個十歲,男孩,叫李果;一個二歲不到,女娃,喚果妹。
秋日的清晨,一行隊伍浩浩蕩蕩穿過衙外街前往西灰門,開路的官差皂衣齊整,官差后是位騎高頭駿馬的男子,男子四十歲光景,白面美須,是位燕閑裝束的官員。在官員后面跟著一頂轎子,轎子遮簾嚴實,里邊是位女眷。轎子右側緊隨位十一二歲光景的男孩,男孩明眸皓齒,儀貌出眾。他脖子上掛著串珠金墜的項飾,及肩的發用紅發須系結,是位貴氣的小官人。男孩跨下騎匹雪白的小馬駒,馬具鮮彩,懸掛鈴鐺,一路叮鈴,十分惹目。圍觀群眾眾多,熙熙攘攘,男孩似乎很厭煩,他眉目間的稚氣未消,卻一臉矜傲。在轎子后,還有七八位仆役,有女有男,有挑擔的,有提盒的,風塵仆仆。
李果擠進人群里觀看,他個頭矮小,四肢靈活。李果頭上扎兩個羊角,手腕上用紅繩系著一枚花錢。已經入秋,他還穿著一件寬大的短袖背搭,露出大半的手臂。這個貧苦人家的孩子,小胳膊小腿,皮膚白皙,眉眼如畫。
小官人騎著白馬從李果身邊穿過,李果看得目不轉睛,他的注意力全被那匹小馬駒勾引去,倒是沒看清馬上人的模樣。
馬蹄濺起的泥土撒在李果腳上,李果蹲下身,脫下一只破草鞋,用鞋底擦蹭。等他再抬頭起身,小馬駒已遠去,只能看到稀稀拉拉的幾位仆役。
衙坊又入住位攜家帶眷的官員,并不是什么新鮮事。
這位官人從京城前來,在提舉常平司任職,是位茶鹽提舉。
提舉官人及其家屬入住的房子,正是李二昆家斜對面那棟空置的大宅院,當地人習慣稱這座大宅院為靜公宅,靜公大概是宅子第一任主人的敬稱。
靜公宅和李家之間只隔堵垣墻,兩家挨得很近很近。
以往,這座宅院住著提學官人,自提學官人搬走后,空置有一年之久。
人走寂寥,院中樹木便也就寂寥的生長,不誤花期,不誤果期。
靜公宅院子種滿花草,在挨近李家的角落,有一棵梨樹,尤其高大,什么年代種下不可追溯,新主人入住,正是碩果累累的時候。
在梨花飛舞如雪的季節,李果就已惦記上這棵梨樹,對于靜公宅,突然來位新主人,李果扼腕。
李家已經是赤貧家庭,李二昆了無音訊,李家斷掉生活來源,依靠李妻阿勻給人洗衣,賺幾個買糧錢。家里往往吃了上頓沒下頓。李果是個機靈、不安分的男孩,城郊瓜農的瓜熟,他會去摘瓜;花農的花圃的荷花芍藥盛開,他會去摘花;城東海港的漁船靠岸,他會去撿漁民網里抖出的雜魚;衙坊后菜市場休市,他會去跟菜商討要兩根枯萎的蘿卜或者一顆芋頭。
但凡是能吃的,他都很熱衷,如果還能賣點小錢,那再好不過。
也就不難理解,從靜公宅的梨樹開花,他就惦記上了。
李家一日一炊,日不再炊。吃過一日唯一一餐,可能是蘿卜煮米湯或者野菜烙餅,也可能是清水煮芋頭,李果舔舔手指,回味著食物的美味,又開始出門轉悠。
轉來轉去,他站在城墻下,仰望著靜公宅種的那棵梨樹。
梨子瞧著還有些青澀,假以時日,定是多汁甜美,擦擦口水,李果往城東港口跑去。他一個小孩兒,又沒人管教,終日無所事事,不過是閑逛。
果妹呢,阿勻綁在身后,這娃特別瘦弱,無論做什么活,阿勻都帶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