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木強巴道:“好的,辛苦你了。我們一直朝西北方向開,我們兩個人輪班。”
張立把時速減低至五十公里,強力的車頭燈明晃晃的照著地面,忍不住問道:“強巴少爺,到底是誰幫你改裝這輛車的?”
卓木強巴道:“不知道,花錢請人改的,怎么了?”
張立道:“那人的技術太高明了,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當面向他請教。連車頭燈都改得這么好。這車用的是日制式h4型氙氣燈,改造師調校了車頭聚焦,并改了車載線路,如今這車燈的流明估計有三千七,色溫在五千七到六千三左右,右燈聚光與地面平行,左側高出四點六度,在不影響左右照射寬度的情況下,最大限度的提高了遠距離照射。這輛車的每一處改動都讓我驚嘆不已呢。”說到這里,他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如此說來,那悍馬駕駛員的駕車技術,才真的叫我驚嘆不已。我開著性能這么優越的改裝車,竟然完全落在他的下風,那個家伙!”
卓木強巴和唐敏先在車上吃了些即時食品,隨后換下張立,此后的百余公里,兩人輪流開著。越深入可可西里腹地,天氣越是寒冷起來,經過一天的折騰,唐敏躺在卓木強巴給她鋪好的大衣上,疲憊不堪的睡著了,張立和卓木強巴兩人長久的沉默著,仿佛空氣也被凍結了。夜,無聲的寂靜著,只聽見馬達微微的響動,車輪碾壓過碎石,時不時發出一些小聲音。
月朗星空,張立看著車燈前的路況,突然好想抽煙,雖然他從沒抽過。這一天發生的事,恍如游夢,加上此刻這種無聲的尷尬,讓張立喘不過氣來,他覺得好壓抑,突然好想爆發,吼上那么一兩聲“我到底到這里來干什么!”“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到底還要走多久才看得到人!”
終于,張立受不了了,輕輕對坐他旁邊的卓木強巴道:“強巴少爺。”
“嗯?”卓木強巴似乎是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張立道:“說點什么吧,強巴少爺,不然我會被憋死的。”
卓木強巴微微一笑道:“說什么呢?我平時不大愛說話的。”
張立道:“這可不好,強巴少爺。你體型本來就那么高大,再不喜歡說話的話,給人很大的壓力。”這種壓力,是卓木強巴坐在他旁邊后才感覺到的。
卓木強巴道:“是嗎?你也知道,我父親是一名智者,我家里的規矩很多。從小就被要求不能隨便說話,以后就養成習慣了,我不是很喜歡和別人說話。”他扭頭看看正在酣睡的唐敏,心道:“這個小丫頭倒是例外。”
卓木強巴搖下車窗,深深的呼吸了兩口冰涼的空氣,然后馬上關上車窗,并回頭看看唐敏有沒有被驚醒,看見唐敏似乎睡得很香,才放下心來,繼續輕輕道:“但是,你也知道,小孩子總是有很多問題要問,很多話想說的。所以那時我很喜歡和小動物說話,在我們家鄉那個地方,別的小動物很少,只有——”
張立接著道:“小狗很多。”
卓木強巴笑笑,道:“嗯,是阿。你可知道,狗的智商相當于一個四歲大的孩子,它們能聽懂并記憶2-3千個單詞,毫無疑問,它們也可以理解一些簡單的詞句,并可以通過人體氣息的分泌感知人的情緒,憂傷,高興,憤怒。我很幸運選擇了和它們做朋友,我從未見過一種生物具備如此的優點,它們忠誠,機靈,友好,溫順,認定了的主人,便一生也不會改變。不少小狗是出生不久就離開母親了的,所以人類主人在它們眼里,就是母親。不管這個母親富裕還是貧窮,善良還是兇惡,它們都會致死相隨,永不離去,除非主人是要離開它們。”
張立道:“強巴少爺似乎很有感觸呢。”
卓木強巴道:“給你說兩個小故事吧,都是我親眼目睹的。我曾在英國的小鎮巴夫看到過乞丐犬,那是一頭叫多羅的查理王獵犬,多羅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價,跟著一名酗酒的乞丐。每天,乞丐睡在街頭的時候,它會用兩只前爪捧起乞丐那破爛的禮帽,用兩只腳跳立著向過往的行人乞討,那樣的大眼睛望著你,真是讓人無法拒絕呢。可是,那乞丐只拿些碎骨頭給那小狗,大部分乞金被換作美酒進了乞丐的肚子,還時不時對小狗拳打腳踢。我本打算出高價購買那個可憐的小家伙,但是旁人告訴我,那條小狗已經被出售過不知多少次了,每次乞丐都能賣出一個高價,但小狗被新主人帶回家后,就不吃不喝,一直低聲嗚鳴,新主人沒有辦法,只能把它又再送回來。我站在街頭,觀察了它好幾個小時,當它跳累了的時候,就會守在乞丐身旁,靜靜的蹲著,仿佛只要能看著那乞丐,都是一種幸福。每次休息不到十分鐘,它又會跳起來,艱難的直立行走著,不知疲倦,無怨無悔。忠誠一生,永不離棄,這就是它們的品性。”
卓木強巴的目光堅毅起來,看了張立一眼,張立沒說話,卓木強巴又道:“還有一次,是位法國商人,他家的黑背德牧犬有條腿受了傷,再不能參加世界狼犬評選了,他準備把那條叫崔埃爾的德牧人道毀滅。可是崔埃爾高大威猛,犀利異常,尋常人根本不能近身。那位法國商人只得親自在崔埃爾的食物里加入了毒藥。他將毒藥端給崔埃爾后,因不忍看見崔埃爾痛苦的樣子出門而去。十幾分鐘后,當他再次回家時,打開門,卻發現,他的狗,正掙扎著為他最后一次叼去拖鞋!”
卓木強巴的聲音嘎然而止,張立突然覺得鼻尖酸酸的,有什么東西堵在喉頭,令吞咽哽噎,他心道:“我這是怎么了?只是平常的故事而已啊?”可是卓木強巴最后一句“那狗掙扎著為它主人叼去最后一次拖鞋”卻反復在腦海里重復,張立似乎有些明白,這是一種自己從未體味到過的情感,自己輕易就被這樣的情感所觸動了。
卓木強巴用一種沉穩,平靜,但充滿悲涼的聲調說道:“在人類的社會中,你可曾擁有這樣的朋友?忠誠,對人類而,只是一個詞匯,但對犬科動物,那就是它們一生恪守的誓。永不背叛,致死不離,是上帝把這種生靈賜予人類做朋友。”
故事講完了,二人長久的沉默著,車窗外的寒風呼嘯而過,張立似乎懂得了,卓木強巴和狗之間的情感,為什么他可以為了一條狗,而置生命安危于輕處,義無反顧的前往未知的兇惡之地。過了一會兒,卓木強巴問道:“什么時間了?”
張立看看車身的儀表盤道:“現在三點四十了。”
卓木強巴道:“該換我來開車了吧。”
張立道:“不用,還是我來開吧。現在進入冰漬地段了,越往北面腹地,氣溫越低,你看我們行駛的路段,起初還是草地,然后變為戈壁,現在凍土已結冰,這是不擇不扣的冰原地帶了。稍不留意,車身很容易打滑,我以前曾接受過冰雪試駕員培訓,因為西藏的雪路很多。”
“不行,現在正是精神集中力最薄弱的時候,你不能疲勞駕駛。”卓木強巴態度也很分明。
“好吧。”張立正準備放慢車速,突然露出一個怪異的表情,卓木強巴清晰的看到,張立明明朝左打方向盤,但車身并沒有左偏,對著正前方一塊半米高的石頭,直直的沖了過去。
[冰原求存]
卓木強巴一把搶上前去,幫忙打方向盤,但是好似沒有效果,張立只說了句:“恐怕會翻車。”話音未落,梟龍的一側已經抬高,隨后就如特技飛車般,用左側兩個輪子滑行了十米左右,接著張立一側的車窗著地,汽車變成側身滑行,又滑行有四五米,車身整個兒翻了過來,轱轆朝天,以背殼又滑行十來米,重重的撞上另一塊巨石,原地轉了好幾圈,這才停下。
唐敏突然被驚醒,惺忪喃喃道:“怎么啦?他們又追來啦?”
張立在顛覆的車箱內,一邊試圖將門打開,一面道:“是我疏忽了,地上輪胎激起的冰漬,在軸承上化為水,長時間的沒有轉彎,水又凝結成冰,令軸承打滑,咦?這是什么?”
張立的手似乎感到什么東西在滴落,用手一捻,放在鼻孔前一嗅,驚恐道:“是汽油!漏油了!”
此刻,儀表盤上“吡啵”作響的電線火花,讓卓木強巴驚出一身冷汗,他叫道:“快離開!”一手摟過裹在大衣里的唐敏,一腳踢開右側車門,先將唐敏從車門慣了出去,接著自己也蹭出汽車,張立則從左側車門滾了出去。
火焰,在黑夜里翻滾,映紅了三人的臉,七級的風夾冰帶雪,沒頭沒腦的撲面而來,直躥入身體的每一個毛孔。凌晨四點,在氣溫僅為零下十度的冰原,伴隨著七級烈風,有三位英雄被光榮的困在了可可西里腹地,方圓8萬平方公里的無人區。
張立在苦笑,油箱因該是在受到火箭彈襲擊時就被碎石震裂了,但是還沒有漏油或是只漏了少許,如果卓木強巴沒有來幫忙打方向盤,前輪經過那半米高的石頭未必就能側傾,如果沒有后面對那石頭的一次撞擊,線路板怎么也不會出現火花,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巧合,就讓一架性能優越的越野車以這樣的方式報銷了。張立立在毫無聲息的荒原,除了苦笑,他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事更有意義。
卓木強巴木然站在車前面,食物,水,帳篷,火源,所有的東西都隨著火焰在慢慢消失,自己卻無能為力,火箭彈都不能擊毀的改裝車,因為沒能避開一塊半米高的石塊而毀得干干凈凈。如果是靠雙腳,在這零下幾度的荒原里能走多遠呢?什么時候可以找到救護站?那恐怕得等奇跡出現了。
唐敏蒙著面,嚶嚶的哭了起來,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撲在卓木強巴懷里,傷心的哭道:“都是……都是我不好。我……,嗚,我不該讓你來這里的……哇……”
卓木強巴勉強安慰道:“別難過,這算不了什么,我們已經開了六七個小時了,離那個救護站恐怕也不遠了,說不定明天天亮,我們就能看到救護站的信號旗呢。”他心中問自己道:“救護站?到底還有多遠呢?噢,天才知道。”
張立從車的另一方走了過來,打趣道:“你們聽說過嗎,在可可西里有句諺語:汽車沒有人腿走得快。如今我們就可以用腳走了,那比汽車可快多了。現在先休息一下,養夠力氣好趕路。”
卓木強巴笑了笑,道:“這樣也好,起碼我們可以烤烤火。”
老天并沒有給與他們特別的優待,就連火焰也很快熄滅了,在這冰冷主宰一切的荒原,似乎火焰也無法戰勝寒冷。火尚未全熄,卓木強巴將裹著唐敏的大衣緊了緊,拍拍唐敏,就沖向了汽車,急得張立在一旁大叫:“小心二次爆炸!”
卓木強巴顧不得許多了,他心里知道,這么短時間的燃燒,一定還有東西留下,食物,帳篷,還是汽油,不管什么,留下一丁點也好,一定要找到!
卓木強巴滿臉烏黑的回來了,他從車架里翻出了幾封烤得如木炭的方便面,令人失望的是,帳篷被烤成一餅塑料了,令人驚喜的是,卓木強巴拿回一個封得好好的備用汽油筒。
火焰,始終是令人感到溫暖的,尤其在這個鮮見人煙的夜里。卓木強巴和張立商量了一下,無論如何也要挨到天亮才能走,夜里實在不適于趕路。他們找了個背風的溝壑,三人圍著篝火,盡可能的擠的緊一些。
“別睡!敏敏!別睡著了。”卓木強巴反復的強調著。
唐敏卻顯得很疲倦,她喃喃道:“我好累。”
卓木強巴的一只大手按在唐敏額頭,驚慌的對張立道:“她的頭好燙!”
張立望著卓木強巴,也露出憂慮的神色,可是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在這無人的荒野里,連水和食物都沒有,更別說藥物了。兩個大男人和一個小姑娘,該怎么辦,兩個大男人一籌莫展。
卓木強巴忍不住了,說道:“不行,我得帶她走,救護站說不定真的在附近。”
張立緩緩的搖頭,低聲道:“最少還有一百公里。這樣的行走,只會讓她更難受。”
卓木強巴大叫道:“可是!總不能看著她不管啊!”
張立不作聲了,這個時候,除了等待,似乎也沒有什么事可做了。卓木強巴也漸漸冷靜下來,他盯著那堆篝火,將皮襖大衣套在自己身上,唐敏整個人給裹在皮襖大衣里,和卓木強巴融為一體。卓木強巴抱著唐敏的手緊了又緊,他是真的沒了主意,唐敏在他懷里輕輕呼喚他的名字,“強巴,強巴,不要丟下我。你答應過我的,不會再丟下我了。”
連張立都聽得不忍心看了,卓木強巴卻依然那么恬靜安詳,他一直說著:“不會的。我不是在這里嗎。好好睡一覺吧,明天醒了我們一起上路。敏敏,明天找到你哥哥的筆記本,我帶你一起去找它。好不好?”
一夜,卓木強巴和唐敏就在反復的喃喃囈語中度過,張立時不時起身加一下火,然后趕緊擠在卓木強巴的另一側,這地方,太寒冷了。
天蒙蒙亮時,卓木強巴又探了探唐敏的額頭,低聲道:“不行,我們必須弄到吃的,她身體太虛弱了。”
張立咬一口變成炭的方便面,在地上抓一把雪放進嘴里,因為他看卓木強巴就這樣吃的。他用凍得發麻的舌頭含糊不清道:“可是,你不能把她放下啊?”
卓木強巴道:“我知道。這個好辦。”在張立幫助下,他將唐敏背在背上,兩人腰間系在一起,然后把大衣披上,就像背著個嬰兒,然后一手拎起二十公斤重的汽油鋼桶,三人開始前途未卜的前進。
天寒地凍,北風呼嘯,兩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跋涉在無路的冰原上,張立兩手空空,亦要十分吃力才跟得上卓木強巴的速度,他總算明白了什么叫天生神力。只吃了一塊碳化的方便面,直到日升頭頂都再沒吃過東西了,身體的那點熱量早已耗得干干凈凈,張立此刻只感到要把腿抬起來都十分的吃力,那仿佛不是自己的腿,根本就是兩根鉛條。唐敏時醒時睡,嘴里說著胡話。卓木強巴則始終望著太陽的方向,大步邁開,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他知道,每耽擱一分鐘,唐敏的危險就多一分,一定要早點趕到救護站!
日當午,張立眼前一花,一個踉蹌跌在地上,他雙手撐起身體,腳蹬了幾次都沒能成功站起,只能半跪在地上喘息道:“不行了,我要歇一歇。”
卓木強巴停下腳步,艱難的轉過頭來,他知道,體力已經消耗至極限了,可是四野依然是白茫茫一片。然而唐敏就在背上,他還可以感覺到唐敏的急促心跳,不能停下來,該怎么辦呢?
卓木強巴絞盡腦汁想辦法,可是他的記憶里一片空白,從沒有這樣的經歷,卓木強巴此刻才感到,自己的野外生存知識,原來是如此的貧乏。
他十歲就敢獨自進山,不懼怕野獸和黑暗;他十四歲開始走出西藏,利用所有休息時間對大半個中國進行了環游;懷著那顆虔誠的心,靠打臨工掙路費,也曾風餐露宿;他十九歲就掘到了商場第一桶金,他第一個將藏族的特色小飾品賣到了改革開放的窗口深圳;二十四歲,第一次回藏拿到庫拜,而后連續的三屆庫拜,他都未放過,直到二十七歲,他的集團公司成立,他開始統轄分布在十數個城市的多達三千名員工。他從不懼怕失敗,每次失敗都能使他變得更強,商海沉浮,人心虞詐,他從來未有害怕,只因他知道,努力,就可以戰勝他們。但是這次,卓木強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摯愛的人就伏在自己背上,自己卻束手無策;茫茫荒原,烈烈北風,這大自然,卻是任憑怎么努力也無法戰勝的對手。
卓木強巴把目光投向旁邊生長看似茂密的一些干草叢里,那些草的莖很細,有的都已長到卓木強巴腰際高低了,他用手撥起一叢草,根須又細又韌,他拿到張立面前,懷著最后一絲希望問道:“能吃嗎?”
張立笑著搖頭,他翻身坐在雪地上,說道:“是紫花針茅,在冰原還能長得這么好的就只有它了。但是它除了提供纖維,沒有絲毫作用,我們需要的是能提供熱量的食物。最好能逮住只什么動物就好了。”
卓木強巴突然“噓”道:“好像來了。”
果然,在亂石之后,仿佛有什么動靜,而且聲音直朝這邊而來,張立小聲道:“聽聲音,好像還有那么大個頭,夠我們三個吃一頓了。要小心,我們可不能讓它跑了。”他不知哪來的力氣,又站了起來。
卓木強巴用大衣小心的把唐敏裹好,把她放置在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然后站在一塊巨石之后,他摸著腰間那把藏刀,感覺自己的血再次沸騰起來。
近了,越來越近了……卓木強巴和張立躲在同一塊大石后,就等著那家伙現身了。
“呼——”的一聲,卓木強巴“唰”的亮出藏刀,正準備往那東西身上扎,張立手里的石頭也已揚起,但兩人并沒有下手,因為,那家伙實在是太大了,讓兩人不敢下手!
一頭成年大馬熊,晃著碩大的腦袋從大石頭后面竄出,一看竟然有東西敢擋自己的道,兩前腳掌一蹬,“蹭”的就站立起來了!這種被老獵人稱作“熊瞎子”的巨獸擁有可怕的破壞力,據說在深山老林,連老虎都要讓它三分。
卓木強巴在這個直立身高接近二米五的大塊頭面前,突然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他手里握著藏刀,一時呆住了。張立反應快,第一時間扔下石頭,他剛才獲得的力氣突然又全消失了,直直的躺在地上。
卓木強巴不能躺下,雖然他也知道,據說躺下閉氣裝死,往往能躲開大馬熊的攻擊,可是此刻,沒有食物,唐敏說不定就……。他必須獨自面對,這個高出自己一大截,體重數百公斤的龐大野獸。他的藏刀,劃不破大馬熊的粗糙皮毛,他的力氣,似乎也不可能比這個家伙大,而這個龐然大物,只需要一巴掌拍下,就能拍掉卓木強巴半邊腦袋,這是一場沒有任何勝算的戰斗。
卓木強巴手心冒著汗,心跳得比任何時候都快,但他的眼睛,帶著不懼的神情,死死盯著大馬熊的眼睛,一人一熊,便這樣對峙著。這種毅力,也是獒教會他的,人們管獒叫“傻大個”,就是因為它們有一種不懼的力量,不懼怕任何比它們更大型的生物。如果將犬科動物和熊關在一個籠子里,只有獒,會沖上去與熊撕咬,獒的身上,似乎缺少恐懼這種情緒。
生死就在那一瞬間快速的輪回著,出人意料的,大馬熊在與卓木強巴的對峙中,氣焰低了下來,它沒有一巴掌把卓木強巴拍飛,反而自己落回地面,用四肢爬行,朝另一個方向跑去。
張立聽到聲音,翻身爬起,驚訝的望著卓木強巴,眼中露出崇拜之色,問道:“走了嗎?你怎么做到的?”
卓木強巴將藏刀插回刀鞘才發現,自己把刀握得太緊,握刀的手指竟然無法伸直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那熊逃走了。正不知該怎么回答,突然身后一涼,一股勁風襲來,差點把他刮倒在地,一個巨大的身影倒映在地面上,影子就從卓木強巴和張立兩人身上掠過。兩人相互看著對方變得黑暗的臉,面色都很難看,僅從這個投射在地面的影子就可以想象,那是個多么巨大的家伙了。兩人同時抬起頭來,張立木然道:“大金雕!”卓木強巴“嗯”了一聲。
大金雕,在藏區又被稱作黃羊大雕,是種體型巨大的空中猛禽,一頭成年大金雕,翼展可達三米,其力量更是可以輕易抓走百十來斤的黃羊,黃羊大雕因此而得名。這種飛禽數量少得可憐,僅在康巴藏區的深山之上還有少許,而更有學者一度宣布大金雕已經滅絕。在藏教中,大金雕亦是大鵬,不僅是佛祖的靈獸,亦是食物鏈的終端。
張立笑道:“剛才那頭大馬熊,不是你嚇跑的吧。”
卓木強巴亦笑道:“嗯。我也正奇怪呢,現在知道原因了。”但卓木強巴心中卻覺得并不是那么回事,方才大馬熊立在他面前時,他似乎看見了什么,只是心慌意亂,沒有細看。
張立道:“那個大家伙也挺可憐的,本來可以稱霸一方,卻不幸碰上了食物鏈的終端。”
大金雕在空中盤旋一圈,突然收翅,如箭一般,“呼”的朝那頭大馬熊扎了過去。
[冰原霸主]
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十米,大金雕離大馬熊越來越近。卓木強巴知道雕對大型動物的獵食方式,利用沖力雙爪會準確無誤的抓在獵物的腰椎處,那里是爬行動物最不容易受力的地方,一抓必折,一但腰斷了,獵物就失去了行動和反抗的能力。成功以后雕才會收爪,它們前后爪的關節之間有個機簧似的構造,一但抓緊獵物,就像上了鎖,牢牢的鎖住獵物。
大馬熊自然不甘任人宰割,待到金雕撲近了,它突然回頭,張口就咬,大金雕不慌不忙,雙翼一展,身體在半空頓時停住,帶起的風直刮得飛沙走石。大馬熊“胡胡”亂吼,金雕早已不急不緩的又升至半空,尋找下一次下手的機會,在這樣的冰原上,體型龐大的大馬熊根本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大馬熊朝西跑了幾十米,似乎又感到什么不對勁,又折返跑了回來,金雕一見機會難得,又是一個猛子扎下來。大馬熊昂起頭,準備再次反抗,這次大金雕沒有給它機會,這位利用空氣動力的高手左翼微擺,身體改變了方向,雙爪搭在了大馬熊的頸項處,跟著就是一口,啄瞎了大馬熊的右眼!
大馬熊吃痛,“嗷嗷”的叫著,身體又直立起來,這次卓木強巴看清楚了,那大馬熊,竟然滿身都是傷痕,血跡斑斑,不少傷口還在往外滲血,但那些傷口并不是大金雕造成的,那好像是被什么東西咬過的。
大金雕雙爪收攏,牢牢的扣在了大馬熊的背上,它撲騰著雙翼,想把大馬熊帶離地面,可惜大馬熊實在太重了,任憑大金雕怎么努力也拎不起來。而大馬熊震天的吼叫著,雙掌不斷的拍打自己的肩背,也是怎么都打不著附在背心的大金雕。兩只巨獸便這般僵持著,誰也不放手,大金雕不斷啄擊大馬熊的頭部,但頭骨太硬似乎也難以奏效。大馬熊發了狂,前腳一落下地就拼命往前跑,大金雕立在它背上不停進攻,大馬熊徑直朝石頭撞了過去,大金雕雙爪已經鎖死大馬熊背脊骨怎么也不肯放手,便同大馬熊一起朝石頭撞了過去。
“轟”的一聲,大馬熊竟然用頭將一塊近一米高的石頭撞翻了,大金雕撲翅躲閃,這次似乎沒有受傷。大馬熊皮粗肉糙,這次的撞擊,僅僅是愣了幾秒,很快又清醒過來,掉頭撞向一塊更加巨大的石頭。大金雕拼命扇動翅膀,想把大馬熊往回拽,大馬熊發了蠻,一股狠勁又哪里拉得動。“咚”的一聲,大馬熊撞上一塊數米高的巨石,又被彈了回來,大金雕險些被壓在地上,慌忙松開了鐵爪,躍到空中,同時掀起一層熊皮,大馬熊又是一陣怒吼!
張立道:“勝負已分,那個大塊頭再禁不起折騰了。黃羊雕,它會不會來對付我們?”他轉頭問卓木強巴。
卓木強巴道:“不會吧?那頭大馬熊已經夠它一冬的食物了,只要我們不和它搶,因該不會對我們下手。”
說話間,大金雕揮動羽翼,夾著勁風又撲了下來,大馬熊立地相迎,大金雕毫不客氣,狠狠的啄在大馬熊的面部,這次那鋒利的喙啄向大馬熊的鼻子。大馬熊的鼻子是它的軟處,這一擊幾乎致命,它發出“嗷”的一聲慘叫,重重跌落在地,再不動彈。大金雕收翼落地,小心翼翼的接近大馬熊,先在旁邊打量了很久,隨后試探的在大馬熊背部,腳掌,頭頂等處啄了啄,確信大馬熊沒有反應后,才大搖大擺的走到大馬熊面前,準備對它薄弱的腹部下手。
大金雕站在大馬熊面前,突然回頭,盯著卓木強巴和張立二人,張立心中一驚,低聲道:“那……那個家伙,在看我們。”
卓木強巴嘴角一咧,臉上堆肉的笑道:“我們沒有惡意,不會搶你的食物。哈哈,我們馬上消失。”但那幅表情,真的比哭還難看。
那頭大金雕不知道是否聽懂了卓木強巴的意思,但它確實放過了這兩個直立行走的動物,它開始頻頻轉頭,四處張望起來,神情顯得十分警惕。
張立道:“怎么回事?它在看什么?”
卓木強巴搖頭,突然想起,他們最先看到大馬熊時,那家伙是倉惶的從石頭后竄出,而且身上傷痕累累,顯然是被別的什么東西在追趕,而后才碰到大金雕的。如今大馬熊已經倒下,那追趕大馬熊的東西似乎已接近這片區域,所以大金雕才如此警惕。他低聲問張立道:“你在西藏聽說過什么比黃羊雕更厲害的動物嗎?”
張立一怔,不明白卓木強巴這樣問的用意,回答道:“沒有聽說過,哪有這種可能?”
卓木強巴道:“看看吧。我感覺到了,好像有一種另大金雕感到不安的東西,已經就在我們周圍了。”
張立平地打了個冷戰,望著卓木強巴道:“你……你說笑的吧?”
卓木強巴正道:“沒錯的,它來了!”
張立環顧四周,野風四起,衰草瑟瑟,這里一片靜肅,本該看不出任何異常的,可偏偏這時候,草動了。
從草叢中探出的,首先是尖尖的有著黑色輪廓的嘴,露出鋒利的獠牙,唾液滴落,舌頭鮮紅;接著,一雙三角眼,目露兇光,直勾勾的盯著大金雕;一對直立的耳朵架在額頭兩側。張立沒想到,從草里走出的竟然是一頭普通的灰狼。張立心道:“這是怎么回事?這兩個家伙根本就不在同一等級啊,對大金雕來說,這瘦狼和羊羔沒什么區別吧?這頭蠢狼竟然敢在大金雕的嘴里搶食物,看來它是餓昏頭了。”
更讓張立吃驚的是,那頭看起來身形渺小的狼齜牙咧嘴,嘴里發出低聲怒吼,仿佛在告誡大金雕,那是我的獵物,你走遠點,而大金雕也完全轉過身來,擺好一幅拼死一搏的姿態。
卓木強巴暗道:“難道,那頭大馬熊竟然是被這匹狼咬傷的嗎?它是怎么做到的呢?那大馬熊的體積足足是它的十倍啊。”
灰狼緩緩的走著,每一步都顯得平靜而自然,但暗藏殺機,它的后爪,每走一步都深深的插入凍土之中,隨時準備沖天躍起。大金雕的喉里也響起“咕嚕咕嚕”的聲音,雙爪雞抓似的向后刨土,它顯得是那么緊張,那是與方才對付大馬熊完全不同的戰斗姿態。
灰狼依然保持著步伐,一步一步接近大金雕,雙眼瞪著擋在前面的巨大飛鳥,殺氣騰騰,伴隨著令人心驚的恐怖低鳴步步緊逼。接近了,狼和大金雕身形上的差異愈發明顯,但在氣勢上又完全是另一回事。大金雕率先發難,展開雙翼拍打出颶風,想讓對手視力受到干擾,可灰狼面對颶風毫不示弱,每一步都邁得堅實,沉著。
張立道:“僅僅用風就可以把那匹狼吹走吧?”
卓木強巴道:“錯了,大金雕之所以揮翅,正是因為在氣勢上輸了,所以不得不先動手。”他心道:“為什么會如此高度警惕?為什么要先發制狼?難道!大金雕以前就曾吃過這匹狼的虧?”
張立不置可否道:“我不這么認為。”
大金雕振翅頻率越來越高,甚至原地跳躍起來,它想守住自己的勝利果實,但是反抗卻顯得十分無力,頗似一名面對色狼又想守住自己貞操的少女。已經進入灰狼的攻擊范圍,大金雕不得以振翅一飛沖天,張立道:“瞧著吧,從空中直刺而下,將是致命的一擊。”
大金雕在空中尋找最佳時機,灰狼似乎不為所動,而是直面大馬熊而去,張立又道:“你看,我說嘛,這是頭餓昏了的狼,為了吃點肉,連命都不要了。”
大金雕收翅,如離弦羽箭,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墜下,目標是地面的灰狼。灰狼根本就沒有回頭張望,仿佛毫不知道危險來自空中一般,可是當大金雕距它僅有數米距離時,它突然就地一滾,一個側翻,輕松的就躲過了大金雕的致命殺手,隨后站立起來,繼續朝著它的食物前進。大金雕只得再次騰空俯沖。
張立看得瞠目結舌,驚呼道:“不會吧!這是什么狼!看都不用看就能躲開黃羊雕的攻擊!”
卓木強巴道:“是風!大金雕下墜時帶來的強大勁風提前襲擊到了狼的背部,它根據風的大小來判斷大金雕距離它的位置,所以,大金雕的空襲對它根本構不成威脅。”
眼看灰狼站在了大馬熊的面前,大金雕實在不甘心戰利品就這么被灰狼奪走,又是一個俯沖,帶著慣風從天而降。灰狼長久的佇立在大馬熊面前,并不急著對大馬熊下嘴,仿佛在等待著大金雕的背后一擊。果然,大金雕俯沖到一半距離時,灰狼突然翻過身來,用柔軟的腹部對著大金雕堅硬的利爪,僅接著整個身子團成一團,那種姿勢,讓卓木強巴想起拉滿弦的硬弓!
大金雕顯然吃過這種姿勢的虧,一見灰狼做出這種姿勢,就突然張開了雙翼,拼命的想重新飛升,可是距離已經不夠它再飛起來,巨大的慣性還是讓大金雕雙爪朝灰狼直落過去。就在此時,灰狼繃緊的身體突然一彈,它的后腿居然準確無誤的踢在了大金雕的腳爪上,同時它張大了嘴,那情形,簡直就是大金雕把脖子送到狼嘴里去。大金雕也非省油的燈,它脖子一縮,用尖尖的喙朝狼鼻子啄去,但是這一啄,卻啄到了馬熊身上!
原來,灰狼蜷曲在馬熊面前,馬熊的弓背正好替它擋住了大金雕的攻擊,趁大金雕啄住了大馬熊,灰狼用力一翹頭,一口咬向大金雕脖子,大金雕也算退縮得快,可是脖子上一圈頸毛卻被狼咬掉了。大金雕發出尖厲的叫聲,振翅飛起,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灰色的身影橫空掠過,只聽到大金雕一聲慘叫,再飛起時,尾巴上的羽毛少了一半多。大金雕徹底敗下陣來,倉皇朝遠處飛去,只是飛的時候已沒有來時的雄風,就像斷線的風箏,飛得搖搖晃晃。
卓木強巴贊嘆道:“原來還有同伙,一直躲在草叢中,直到大金雕招數已盡,變化已窮的時候,才給對方決定性的一擊!好巧妙的配合!”他這才明白,那頭大馬熊為什么沒命的逃跑,面對這樣的敵人,體型的優勢已蕩然無存。
勝利的兩頭灰狼互相蹭了蹭對方的臉,以示慶賀,接著其中一頭狼突然仰天嗥叫起來,似乎在向這冰原宣稱,它才是這里真正的霸主。
卓木強巴轉向張立道:“我沒說錯吧,小張。你怎么啦?小張?”
只見張立微低著頭,喃喃念道:“一人現身,吸引并分散敵人注意,與敵人拼斗直至雙方都精疲力竭,另一人潛伏,給敵人致命一擊;還有第三人的話,因該負責觀察敵情,將周圍的其余敵人的動向嚴密監控,隨時可以通知同伙以作應對!”
兩人機械的轉過頭來,在他們身后草叢中,不知什么時候,一雙露著殘酷兇光的三角眼,正牢牢的盯著二人!
卓木強巴詫異道:“你……你怎么會知道的?”
張立都快哭了,他苦笑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在背誦我們特種兵作戰教程而已。怎么會這樣的?”“咕——嗯”活這么大,張立還是頭次聽見自己吞唾液能發出這么響的聲音。
站在兩人身后的狼,似乎是三頭狼中體積最小的一頭,可是張立不敢小視,那種速度的攻擊,橫空掠起,閃電一擊,誰知道這頭狼會不會擁有和那兩頭狼一樣身手和速度。兩人再艱難的回過頭來,只見前面的兩頭狼并沒有像大金雕一樣,一副怡然自得的準備享受大馬熊的樣子,而是對著倒在地上的大馬熊發出威脅的吼聲。一匹狼去拽大馬熊的短尾,另一匹則咬著馬熊的前掌,還用爪在馬熊的腹部拍打,一會兒又趴在熊頭上發出恐怖的叫聲。
張立不解道:“它……它們要干什么?”
卓木強巴低聲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頭大馬熊是它們活著的食物。”
“活著的食物?”張立還是不明白。
卓木強巴道:“如果它們從更遙遠的北邊過來,要走過這荒蕪的冰原,沒有足夠的食物是無法活著走出去的。可是冰天雪地里,要抓捕小型獵物談何容易,要想帶著大量的食物走過去的話,一是會有別的生物來搶,二是也十分不方便。而這頭大馬熊膘肥體壯,正吃得肥滾滾的準備冬眠,其體內的脂肪和肌肉可以提供足夠的御寒熱量。而且,這么大的體型,別的動物也很難靠近,唯有方才的大金雕是個例外。”
張立駭然道:“你……你是說它們趕著大馬熊過冰原!”
卓木強巴淡淡道:“嗯,到了天寒地凍,再也無法找到食物的時候,大馬熊,就會成為它們的食物。”
果然,不多久,躺在地上的大馬熊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樣,突然醒了過來,一翻身跳起,又朝西方逃去,一匹狼不急不緩的跟了上去,另一匹狼轉過身來,和后面的狼形成前后夾擊之勢把卓張二人困在中間。卓木強巴看著驚慌西逃的馬熊,那回頭可憐巴巴的眼神,讓他想起被人牽進屠宰場的豬和牛。
張立則顫聲道:“這……這些到底是,是什么狼!它……它……它來了!我們,被包圍了嗎?”他沒有勇氣再回頭去看,仿佛另一匹狼已在自己身后,他甚至感覺到狼的前腿都搭在自己肩上了。
“逃吧。”張立對卓木強巴說道,可他自己的雙腿已經生根,是一步也邁不出去,這時,卓木強巴又做出了令他驚心的舉動。
卓木強巴抬起了腳,緩緩朝身后監視著他們的狼走去,那匹灰狼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頸項上的鬃毛已經倒立起來,身體后傾,前爪深深的掘入凍土,隨時都可以撲上去,一口咬掉卓木強巴的咽喉。卓木強巴每走一步,張立就感到自己心跳加快幾十次,他想說點什么制止,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就那么看著卓木強巴離那灰狼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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