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畢,攜了寶玉入室.但聞一縷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寶玉遂不禁相問.警幻冷笑道:“此香塵世中既無,爾何能知!此香乃系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群芳髓'。”寶玉聽了,自是羨慕而已.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來.寶玉自覺清香異味,純美非常,因又問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紅一窟'。”寶玉聽了,點頭稱賞.因看房內,瑤琴,寶鼎,古畫,新詩,無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絨,奩間時漬粉污.壁上也見懸著一副對聯,書云:
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寶玉看畢,無不羨慕.因又請問眾仙姑姓名:一名癡夢仙姑,一名鐘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號不一.少刻,有小丫鬟來調桌安椅,設擺酒饌.真是:瓊漿滿泛玻璃盞,玉液濃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說那肴饌之盛.寶玉因聞得此酒清香甘冽,異乎尋常,又不禁相問.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侞之ш釀成,因名為`萬艷同杯'。”寶玉稱賞不迭.
飲酒間,又有十二個舞女上來,請問演何詞曲.警幻道:“就將新制《紅樓夢》十二支演上來。”舞女們答應了,便輕敲檀板,款按銀箏,聽他歌道是:
開辟鴻蒙……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說道:“此曲不比塵世中所填傳奇之曲,必有生旦凈末之則,又有南北九宮之限.此或詠嘆一人,或感懷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譜入管弦.若非個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爾亦未必深明此調.若不先閱其稿,后聽其歌,翻成嚼蠟矣。”說畢,回頭命小丫鬟取了《紅樓夢》原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來,一面目視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紅樓夢引子》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
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
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
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
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
夏!
寶玉聽了此曲,散漫無稽,不見得好處,但其聲韻凄惋,竟能銷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問其來歷,就暫以此釋悶而已.因又看下道:
[恨無常]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
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
夢里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輪呵,須要退步怞身早!
[分骨肉]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
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
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
連.
[樂中悲]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
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
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
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世難容]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
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
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臟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
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喜冤家]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
驕奢瀅蕩貪還構.覷著那,侯門艷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
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艷魄,一載蕩悠悠.
[虛花悟]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
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
到頭來,誰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
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
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
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聰明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
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
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留余慶]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
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晚韶華]鏡里恩情,更那堪夢里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銹帳鴛衾.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
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
氣昂昂頭戴簪纓,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
赫爵祿高登,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
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后人欽敬.
[好事終]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
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
情.
[收尾.飛鳥各投林]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
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
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歌畢,還要歌副曲.警幻見寶玉甚無趣味,因嘆:“癡兒竟尚未悟!"那寶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覺朦朧恍惚,告醉求臥.警幻便命撤去殘席,送寶玉至一香閨繡閣之中,其間鋪陳之盛,乃素所未見之物.更可駭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內,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瀅污紈э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瀅'為飾,又以`情而不瀅'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瀅,知情更瀅.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瀅人也”
寶玉聽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懶于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飭,豈敢再冒`瀅'字.況且年紀尚小,不知`瀅'字為何物。”警幻道:“非也.瀅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瀅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瀅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瀅'.`意瀅'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于世道,是以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侞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于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后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濟之道。”說畢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寶玉入房,將門掩上自去.
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未免有兒女之事,難以盡述.至次日,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因二人攜手出去游頑之時,忽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無橋梁可通.正在猶豫之間,忽見警幻后面追來,告道:“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寶玉忙止步問道:“此系何處?"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萬丈,遙亙千里,中無舟楫可通,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撐篙,不受金銀之謝,但遇有緣者渡之.爾今偶游至此,設如墮落其中,則深負我從前諄諄警戒之語矣。”話猶未了,只聽迷津內水響如雷,竟有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拖將下去.嚇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嚇得襲人輩眾丫鬟忙上來摟住,叫:“寶玉別怕,我們在這里!”
卻說秦氏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忽聽寶玉在夢中喚他的小名,因納悶道:“我的小名這里從沒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夢里叫出來?"正是:
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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