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熱了,不耐下來。”
婁鈺看了眼院子里玩耍的孫子,對給他倒茶的李學武說道:“山上還涼快些。”
“他倒是愿意下山來玩。”
李學武笑著示意了窗外的婁庭,問道:“有沒有再喊著找爸爸媽媽?”
“唉——適應了,”婁鈺輕嘆了一口氣,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說道:“夢里有時候會驚醒。”
“他奶奶照顧的好,也是他的福氣。”
一想到兒女們在港城,婁鈺的臉上便難掩落寞,這可能是他這輩子做的最錯誤的決定了。
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他從未想過,最不起眼的小閨女,竟然繼承了他所有的經商天賦,更有一股子連他都驚嘆弗如的狠厲,活該婁氏家族交到她手里掌舵。
在港城叱咤風云的婁曉娥,逐漸脫離了家族的扶持,真正成長為了一方強勢人物。
從港城發來的電報和訊息就能看得出,此前從未有過的堅持和自信,智庫給出的意見越來越成為了一種參考意見。
在港城,婁曉娥經營企業,會參考遠在京城這些叔伯們的建議,卻不會盡信這些反饋。
這也是李學武逐漸松手的主要原因。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至少已經一年多了,他沒有在通訊中給婁姐提意見,或者什么建議。
他就算掌握了再多的訊息和消息,也不如在港城的婁姐設身處地地了解的清楚。
同婁鈺這位便宜丈人坐在一起,他是沒有什么愧疚和壓力的,對方現在也很少有了。
原因很簡單,婁鈺就算再放不下,兩年的時間過去了,婁曉娥證明了自己,他必須得放下。
李學武對他,對婁家唯一的子孫不薄,山上的吃穿用度,供給的很全面。
婁鈺冷靜下來常常反思自己,如果當初在港城,他沒有為了一己之私背叛李學武,那結果又該是如何。
他無法假設性地說如果,因為按照計劃,婁曉娥去了港城以后,他是要留在羊城的。
不了解這個時代的人永遠知不道此時的羊城有多么的洋氣,港城的風吹進來影響力有多大。
就算那道門關的再嚴,也會有漏風漏氣的時候。
不然港城的繁華又是怎么傳到羊城鄉下的,那里的人又是怎么飄去港城的?
李學武當初是想安排他留在羊城,與港城互為扶持,借助三叔和丈人在那邊的勢力,以及吉城的人過去布置,一定能打通正常的溝通渠道。
結果呢?他辜負了自己的信任。
可以這么說,李學武的布局折損一半,就因為婁鈺的私心,差點前功盡棄。
好在是婁姐信任他,站在了他這邊,在港城一系列的動作間,回報了他的信任。
將婁家大房、二房一網打盡還不叫投名狀?
只是苦了婁鈺,機關算盡,只給他留下了一個孫子,恨也不能恨,怨也不能怨。
時間是最好的補藥,山上躲了兩年,婁鈺倒是能輕松地面對李學武了。
他是要感激李學武的,沒有趕盡殺絕,依舊待他如當初,更盡心照顧他們的生活。
至于說商場上那點事。
婁鈺半生都放在了商場上,哪里能不知道成王敗寇的道理,愿賭服輸吧。
“沒有消息傳回來嗎?”
李學武喝了一口茶,問道:“要不要我托人打聽一下,或許能找到他母親也說不定。”
“算了,都是孽債——”
婁鈺微微搖頭說道:“曉娥在信里都跟我說清楚了,家門不幸,就不要再影響到下一輩了。”
長媳跟著小兒子跑了,這種事實在是難以啟齒,尤其是當著李學武的面。
很確定的,他不反對婁曉娥給李學武做小,但他也從未把李學武當做至親。
同樣的,李學武現在也沒把他閨女當做小,或者外室,更像是一種合作的關系。
從往來信件中,他很少能看到有關于李學武的信息,摸不準兩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關系。
企業已經發展到了現在,婁鈺如何能不知道,李學武在港城的商業布局中并不完全信任閨女。
五豐行和調查部的參與,充分保證了李學武在港城的利益。
就算閨女在港城另結新歡,成家生子,也不會在商業上背叛李學武。
感情上的冷淡和背叛只能通過對話來解決,但商業上的背叛,死的就不是婁曉娥一個人了。
你倒是李學武做不出這樣狠絕的事?
是,李學武也許會顧念舊情,但同他綁在一起的那些人利益關系呢?
資本是沒有感情的,他這老資本家非常懂得這個道理。
所以,他在京城修的不是自己的福,也不僅僅是家族的福,還有婁曉娥的福。
“媽,晚上吃的不多,您別忙活了——”
李學武對丈母娘倒是實心實意的,連稱呼都帶著尊敬和熱情。
譚雅麗對李學武自然也是真心,親閨女就兩個,一個指望不上,一個跟了李學武。
作為丈母娘,她最能感受到李學武的為人,雖然不好勸自己的丈夫,可對李學武沒隔閡。
今晚他們兩口子帶著孫子下山,李學武聽到消息了便來探望。
這俱樂部的大宅里有一座小四合院,每次他們回來都會在這邊居住。
鍋碗瓢盆、油鹽醬醋一應俱全,方便他們開小灶。
是照顧婁鈺的口味和飲食習慣,怕他吃不慣餐廳里的味道,更不愿意接觸俱樂部的會員。
說吃不慣,那餐廳的廚子就是婁家的家廚,他吃了一輩子了,還能吃不慣。
過不去的,還是人心。
“就炒了四個菜,嘗嘗新的口味,”譚雅麗笑著端了剛剛溫好的酒上來,道:“晚上少喝點。”
“哎,好嘞,”李學武應了丈母娘的話,接了酒盅給婁鈺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我最近還真就沒怎么喝酒,都快忘了味道了。”
“你那么忙,都沒有應酬啊?”
譚雅麗端了菜上來,笑著問道:“聽說你又進步了?現在是廠領導了吧。”
“崗位正常變動,職級沒動,”李學武很坦然地解釋道:“從業務口調到事務口了,大管家。”
“年輕,有干勁,”譚雅麗怎么看他怎么滿意,示意了他吃菜,“但也要注意身體健康。”
“是,知道了,”李學武點點頭,說道:“企業正在集團化,我這工作主要還在廠里忙活。”
“對外工作有專門的領導,一般不會用我去應酬,倒也省了辛苦。”
他呵呵地一笑,看了兩人說道:“到點上班,到點下班,看看書,陪陪孩子。”
“那倒是真好——”譚雅麗關心地問道:“兩個孩子都好吧,上次來我還看見了李姝,可好。”
“呵呵,就是太淘氣了,”李學武溫聲介紹道:“三歲了,她媽媽還說要送她去幼兒園呢。”
“不算早,也不算晚,”譚雅麗點點頭,問道:“怎么不多在家養一年,大一點更好吧?”
“照顧不過來了,我們倆都要上班,請的保姆懷孕了,準備要自己的孩子了,”李學武解釋道:“李寧一歲半了,再等半年白天就放他奶奶那。”
“李姝則是要送去幼兒園,早晚接送就成。”
“哎呦——”譚雅麗感慨著說道:“這趕上了真沒辦法,你母親還要照顧家里吧?”
“是這樣的,我大嫂也要上班了,”李學武同丈人碰了一杯,小酌一口后說道:“我大哥家的孩子跟李寧大了一個月,小哥倆湊一起帶方便些。”
“幸好是都年輕,也好啊。”譚雅麗聽著他說了幾句家常話,這才感慨道:“像我們這個歲數照顧孩子就不方便了,大一點的還成。”
“您還年輕,婁叔要辛苦些,”李學武看了婁鈺一眼,示意了門口進來的婁庭道:“我們這一輩兒就是我奶奶帶大的,現在又要給我們帶孩子。”
“傳統如此,傳宗接代。”
婁鈺慢飲了一小杯酒,抬手示意了孫子去洗手,上桌來吃飯。
婁庭還是有些害怕李學武,每次見到他都要躲著,甚至不敢看他。
李學武卻每每都要逗逗他,臉上的兇狠嚇的婁庭趕緊洗了手,挨著他爺爺坐了。
“放暑假了,非要進城來玩,”婁鈺寵溺地撫摸了孫子的頭頂,笑著說道:“再開學就要上四年級了。”
譚雅麗看愛人要說事,便起身去了廚房,將餐廳讓給了兩人。
李學武似乎也察覺到了他想要說些什么,卻是并未接茬兒,只微笑著打量了婁庭。
這是婁家唯一的骨血,也許偷了大嫂跑路那位婁家二少爺還會再生,可也不會被婁鈺承認了。
至于說婁曉娥或者婁曉瑩的孩子,或是港城那幾股,就真的沒有那么親了。
李學武為什么默許了這個孩子進入內地,承認了婁曉娥保留家族骨血的做法,至今婁鈺還在懷疑。
也許是人質,也許是感情,他不敢往深了想。
“想來城里上學嗎?”
李學武打量了幾眼婁庭后,溫和地問道:“就在城里生活,吃饅頭。”
吃饅頭這個梗在婁庭身上是個標記,他第一次來內地,見到他爺爺奶奶的時候就狂的要命。
饅頭都不吃,不是狂是什么。
現在看著還好,坐在他爺爺身邊,細嚼慢咽地吃著饅頭,很有大家子弟的氣度和修養。
到底是老錢會教養孩子啊,明明看得出來,婁鈺寵溺極了這個長孫,但還能教育的這么通透。
怪不得人家都說三輩都養不出一個貴族子弟來,這貴族的氣質真不是暴發戶能用錢堆出來的。
聽見李學武的問話,婁庭先是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了他的爺爺。
到底是孩子,目光里的渴望和熱切是掩藏不住的,他在村里上了兩年的學,把這人間疾苦吃了個遍,看了個透,如何能不渴望城里的生活。
可他并沒有在第一時間答應,或者驚喜地跳起來,而是等著他爺爺做決定。
“此前的事不算,但今天要教給你,”婁鈺很認真,語氣很溫和地示意了李學武的方向,教給孫子道:“這位是你的姑父,見了面要喊人的。”
婁庭又看了李學武一眼,那兇悍的氣息如何能讓他開得了這個口。
剛來內地看見他的時候,還以為對方會吃了自己。
早前可不就是有傳,這里有吃小孩的。
這倒也不是傳,只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慘絕人寰的災難這個民族經歷了不知道多少遍。
“就來聯合學校上學吧。”
李學武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點點頭說道:“9月份我安排人送他去學校,你們二老暫時就先住在這邊。”
“廠里有內部商品房出售,到時候我會給你們準備合適的住處,也方便照顧孩子。”
“學武——又要麻煩你了。”
譚雅麗站在廚房門口,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們住在哪里都無所謂,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就成啊。”
“嗯,我理解您的心情。”
李學武微微頷首,解釋道:“形勢您二老也能探聽到,原本的房屋我找人貼了封條。”
“這個時候是不方便回去住的,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等時機合適的時候,我再安排你們。”
“房子好壞都那么回事。”
婁鈺一聽說李學武的安排,就知道他早就有所準備,心里感動之余,也有頗多感慨。
“如果廠里的房子方便,那我們就搬過去住,只方便照顧孩子就成了。”
“這個您不用擔心,”李學武介紹道:“紅星廠發展的很快,現在職工人數直逼十萬人了。”
“工人新村預計年底會交付一批住房,部分分配給了高質量人才,一部分則作為內部商品房出售。”
他端起酒杯示意了一下,道:“大的小的都有,到時候您且只等我消息搬家就成了。”
“不用太大的,小一點的就成。”
不想給李學武添麻煩的譚雅麗應道:“寒暑假我們還回山上去住,倒也清靜方便。”
“都成,依著你們的心意。”
李學武同婁鈺又碰了一杯,滿飲過后說道:“今天就三杯酒吧,酒雖好,貪杯就不好了。”
——
“秘書長,聯合儲蓄銀行那邊的消息,”梁作棟敲門走了進來,遞給他一份文件匯報道:“說是與港城東方時代銀行實現了業務互聯對接。”
“嗯,等這一天很久了啊。”
李學武放下手里的工作,撿起文件看了,嘴里則說道:“上個月謝行長給我打了包票,我這心里都在含糊,到底能不能成呢。”
“這會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梁作棟微笑著說道:“這匯兌業務和投資業務互聯對接,等同于打通了去往港城的信息和資金通道啊。”
他有些激動地說道:“方便的不僅僅是國際事業部在港城的投運,更利于經濟內循環發展啊。”
“嗯,可以提振士氣啊——”
李學武看著手里的文件,問道:“領導那邊通知了嗎?都怎么說?”
“李主任當然是穩的很——”
梁作棟輕笑了一聲,意有所指地說道:“高副主任和景副主任那邊沒什么反應。”
“其他的領導嘛,各有不同,總體來說是欣喜和高興的,畢竟這是集體努力的成果嘛。”
瞧見了吧,話里有話,重點在最后面呢。
什么叫集體努力的成果?
李學武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繼續翻看起了文件,道:“李主任比我還要著急呢,我就是沒有他的沉穩和風度哦。”
“呵呵呵,您太謙虛了——”梁作棟笑了笑,說道:“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聽說打給貿易管理中心的電話里都能聽到歡呼聲。”
“真的假的,”李學武饒有興趣地點點頭,說道:“看來貿易資金渠道一打通,反應最快的還是企業的銷售前段啊,他們在市場的浪潮中搏殺啊。”
“您說話總是能發人深省。”
梁作棟一記馬屁送上,而后才繼續說道:“聯合儲蓄銀行詢問,是否將這則消息公布出去。”
“對內吧,請示一下李主任,”李學武放下手里的文件,端起茶杯看了他交代的:“低調一點,跟聯合企業通報一下就行了,往后業務上再見。”
“那好,我這就去起草通報。”
梁作棟認真地應了,見李學武沒什么再交代,這才轉身出了辦公室。
王露從門口路過,見他出來修笑著打了聲招呼,端著暖瓶拐進了辦公室。
“是有什么好消息嗎?”
她換了茶柜上的熱水瓶,看了李學武的表情問道:“機關里有點熱鬧啊,我都沒明白咋回事呢。”
“算是好事吧,也不算。”
李學武點點頭,看著窗外的驕陽似火,淡淡地講道:“是機遇,也是挑戰。”
“您說的我都不懂,”王露抿了抿嘴角道:“他們有說咱們廠要去港城開公司,這是真的?”
“假的,你覺得可能嗎?”
李學武好笑地說道:“制度上沒有先例,能力上更是力有未逮,分公司絕對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