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軋鋼廠里波云詭譎,說不定什么時候城頭變幻大王旗了。
年中會議前,軋鋼廠組織了一個檢查組,工作組也組織了一個檢查組,全面清理整頓排查。
任是誰被查,李學武都不會驚訝。
可廠領導被查,這件事就非比尋常了。
誰查的,這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于德才輕聲回道:“是漢陽鋼鐵來的人,說是那邊的工作組,第一站先去拜訪的楊書記,隨后約談了谷副書記”。
李學武點了點頭,這才明白了怎么回事,敢情還不是廠里的事,也不是谷維潔自己的事。
他就說的嘛,這么正直的人怎么可能出問題呢。
要說風不對還能是個客觀理由,可谷維潔在掌握風向上的能力一向不弱,不大可能有事。
于德才見李學武沒再問,便也就出去了,他的工作一直都很多。
漢陽鋼鐵約談谷維潔到底是因為什么,軋鋼廠里的人都在猜,沒人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
那幾個從衢州來的人跟谷副書記談完就走了,并沒有進行更多的動作,好像只是走個過場。
可衢州離京城這么遠,雖然都是一個系統的,但兩個工廠之間的關系并不親密,谷維潔也沒在漢陽任過職,為啥來找谷維潔?
還是用的約談這種形式。
李學武大概能猜出來一些內容,不過也是不敢確定,這種事在這個時候真的沒法判斷。
不過只要谷維潔沒有問題就好,李學武還真是不想失去了這個堅固的助力。
如果是非常規問題,不涉及到原則的,那李學武是不會坐視不管的,一定會拉谷維潔一把。
包括李懷德和楊元松等人在內,工作是工作,意識形態的認知并不能阻礙他們維護軋鋼廠整體利益的完整性。
只要在軋鋼廠一天,那就是這個集體里的一部分,就是要團結的一部分。
從這一點來看,楊元松沒有更大的反應或者動作就說明谷維潔沒有什么大的問題。
遲疑了一下,李學武還是將電話打了過去,上午發生的事,現在她應該是不忙了。
電話接通,對面的秘書一聽是李學武的電話便直接交給了谷維潔,而谷維潔并沒有在電話里跟李學武多說什么,只是約了李學武晚上一起走,帶幾個人。
李學武聽懂了谷維潔話里的意思,掛了電話又給韓雅婷打了一個,讓她晚上下班后帶兩個人、帶相機在一樓等自己。
沙器之聽的糊涂卻是不敢說什么,只是將今天軋鋼廠的文件快速整理好交給李學武進行審閱。
正因為是下周年中會,正因為是這周就剩最后兩天了,所以保衛處的工作忙,李學武的工作也忙。
全廠各個部門都忙,忙著搶工期,忙著跑位子,忙著搞活動,忙著爭利益,啥樣的都有。
一直忙到晚上下班,李學武才將保衛處的年中工作匯報審核完成,并且也準備好了自己在整個會議議程中的工作資料。
依照李學武的性格,這些工作最好是提前一個星期準備完成,可現在的形勢一天一個樣。
所有的材料和發稿都要認真審查,保證一個詞都不能出問題,保衛處參會的代表名單也要審查,保證一個人都不會出問題。
可以說很艱難,也很不容易,畢竟檢查組的工作還在進行,如果用詞不當,或者選人、用人不當,問題一定會被無限放大。
這次的年中會議為什么這么的受重視,完全就是因為這是繼風暴來臨之后軋鋼廠的第一個大型會議,也是第一個全體讜員會議。
軋鋼廠決策層和領導層是要經受考驗的,是要接受批評和建議的,也是要調整節奏和步子的。
所有的變化都會在這三天時間內完成調整,并且實現工作節奏和方向的轉變,進而更加全面徹底地適應新時代的工作需要。
年中會議包括讜代會、組織會、大學習活動宣貫會等,包含審議、選舉、宣貫宣傳、工作布置、工作分工等會議內容。
軋鋼廠全體代表要聽取并且審議表決廠各組織機構的工作匯報,要選出這一屆的讜委委員、紀律委員和讜代表,還要通過新一屆的讜委領導班子的工作綱要等等。
李學武作為保衛處負責人,也是這一次年中會議的重要參與者,他要負責保衛處的工作報告,還要負責保衛處在大會期間的座談工作。
工廠的情況就是這樣,所有的工廠都要有這種會議,視工廠的規模大小來定具體的會議范圍。
像是軋鋼廠這么大的工廠,人數又是這么多的單位,會議是要開三天的。
因為會議議程的變動和增減,這三天的時間都有可能很緊張。
今年的會議增加了一項大學習大討論活動的宣貫會議,不知道要耗時多久的。
沙器之進來的時候拿了一份通訊單,走到辦公桌旁匯報道:“邊疆辦事處來電,遠程無線電設備已經安裝完成,并且經調試后投入使用”。
說著話,將手里的通訊單送到了李學武的手邊。
李學武看了一眼,通訊單上的報告很簡單,只是匯報這一喜訊,但代表的意義卻是很巨大的。
遠程無線電通訊設備的架設和投入使用代表了軋鋼廠在實現遠程管理、貿易服務、業務溝通等方面的先進性和無障礙性的發展。
相比于電話溝通,超遠程無線電有著穩定性和精確性和快速性的優點,作為電話溝通渠道的一種互補,更在保密信息傳遞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李學武抬頭看了沙器之一眼,手指點了點報告單問道:“跟李副廠長匯報了嘛?”
“是,綜合辦已經送報李副廠長了”
沙器之輕聲匯報道:“這是邊疆辦事處在報告單上所提到的,所以……”
“小家子氣!”
李學武哼了一聲,掃了一眼桌上的報告單,對著沙器之吩咐道:“把抬頭換掉,署名軋鋼廠讜委、廠辦,再以邊疆辦事處的名義匯報上去”。
說完便端起茶杯喝了起來,天熱,工作多,火氣大。
沙器之點頭應是,提醒了李學武一句就要到下班時間了,隨后便拿著報告單往綜合辦去了。
李學武放下茶杯看了一眼窗外,多事之秋,人心思動呢。
等沙器之回來的時候,李學武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的辦公包。
沙器之一邊接了包,一邊陪著李學武往出走,嘴里匯報著剛才的工作。
“報告已經遞送到了廠辦,李副廠長那邊的報告應該是被扣下了,沒見李副廠長提交,可能是知道咱們重新提交了”。
“嗯”
李學武下著樓梯,嘴里同沙器之說道:“這么做本身就不對的,這種工作匯報是應該給主管領導,但怎么能直接掛領導的抬頭呢!”
“胡鬧嘛不是!”
李學武臉色有些陰沉,對于邊疆辦事處他和李懷德都是寄予了希望的,是想要在邊疆辦事處這個點上開拓一番事業的。
當初李懷德安排金耀輝留在邊疆辦事處主持工作李學武并沒有說什么,他是主管領導,自然有權利安排人事問題。
但從近幾個月的工作上來看,這位邊疆辦事處的負責人并不負責。
他還習慣于給李懷德做服務時候的辦事方法,事事都要向李懷德匯報。
這么做是能得到領導的信任,可也把目光局限住了,也影響了李學武和李懷德在邊疆辦事處的布局。
這個辦事處不是金耀輝的,更不是李懷德的,是軋鋼廠的,是要接受軋鋼廠領導的。
現在他金耀輝搞這一套是要干啥?給李懷德穿小鞋嘛!
阿諛奉承也不能這么做啊,讓其他領導怎么看這件事?怎么想這件事!
以后邊疆辦事處的發展還要不要其他領的協助和支持了?
糊涂嘛!
廠辦這次沒接到匯報,那以后邊疆辦事處有了問題人家也不管你。
你都沒把人家看在眼里,人家憑什么管你。
李懷德是要在軋鋼廠里混的,他哪里會讓自己身處于尷尬的境地,所以那份報告扣下了,沒提交。
而李學武這邊也是沒給李懷德和邊疆辦事處那邊留臉面,一邊改了辦事處的電訊匯報,一邊給那邊回了一份改后的報告內容,算是給了那邊一巴掌。
別看李懷德是李學武的主管領導,但在邊疆辦事處的籌備與運營方面李學武是出了大力的,也是要同李懷德一樣期盼收獲的。
現在李懷德的人在那邊干不好,李學武自然要表達自己的態度。
自己的人能管就管,管不好趕緊撤掉,別丟人現眼的。
許是李懷德也清楚了李學武這么安排的含義,所以在發現了辦事處的錯誤后,并沒有給李學武打這個電話。
就李學武估計,這個電話應該是打給了邊疆辦事處。
愚忠,即便是忠,那也是愚蠢的,誰愿意跟愚蠢的人為伍。
平時馬屁也就算了,在關鍵時期,關鍵問題上,李學武不敢馬虎,李懷德就敢了嘛?
李學武敢跟秘書直接批評金耀輝,就不怕這話傳到李懷德的耳朵了,更不怕傳到別人的耳朵里。
維護團結是所有人必須做的事,像是金耀輝這種人機關里多的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那種。
李學武煩,但不能阻止有的人喜歡,更不會妨礙有的人去用這樣的人。
不過不要影響了大局,否則他就要敲打敲打了。
李懷德怎么了?
在某些事情上李學武會給建議,意見,甚至是警告。
上班呢,工作呢,過家家呢?!
門口大廳韓雅婷已經帶著人在等了,見著李學武下來便帶著人走了過來。
李學武跟韓雅婷點頭示意了一下,隨后示意了門口方向道:“先上車,到地方再說”。
韓雅婷知道是有任務的,所以只是帶著人跟著出了門,上了一臺吉普車。
本來她是想上李學武那臺指揮車的,好在車上跟李學武問清楚這次任務的內容。
她是保衛科的科長,李學武點名讓她帶隊執行的任務,一定不是什么簡單的工作,危險倒不至于,但謹慎小心是必要的。
李學武也是想要讓韓雅婷上車說工作的,但剛拉開車門子,谷維潔的伏爾加就劃了過來。
“上車!”
谷維潔坐在后座上從車窗里沖著李學武招了招手,招呼了一聲。
李學武點了點頭,對著韓雅婷示意從伏爾加上下來的谷維潔的秘書一下,隨后拉開伏爾加的后座上了車。
轎車緩緩滑動,往廠辦公區外駛去。
韓雅婷則是按照李學武的指示給后面的吉普車示意了一下,同谷維潔的秘書一起上了指揮車的后座,隨后兩臺吉普車跟隨伏爾加轎車一起出了廠辦公區。
這個時候正是下班的時間,廠區內往出開的汽車不少,并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不過保衛處副處長李學武上了讜委常務副書記谷維潔的車,還帶了兩臺保衛處的車,這不得不讓機關這邊的有心人關注了。
上午谷副書記被約談的話題還在猜測著,現在出現這種狀況他們自然不會想著李學武跟谷維潔在一起是去談進步的事,一定跟上午的約談有關。
不過能想到的情況無非就是那么幾種,總不可能是谷副書記帶著李學武去滅了那些人。
事實上谷維潔叫上李學武還真就是是沖著那些人去的,不過位置不在別處,就在她家。
“上午的事你聽說了吧”
谷維潔坐在伏爾加的后座上,眼睛微合,神態很是疲憊地問了一句。
也不等李學武回答便繼續說道:“是漢陽鋼鐵廠那邊的人,來調查丁三平的事”。
李學武挑了挑眉毛,谷維潔話里說的這位他知道,但不認識,是谷維潔的愛人。
上次在董文學家里聚會,谷維潔喝醉了,是李學武和顧寧送她回來的。
酒桌上韓殊提起了這個丁三平,但被谷維潔給敷衍了過去。
在谷維潔的家里,李學武也是沒見著這個人,說是在南方一個鋼鐵廠任職。
現在想來,這個南方的鋼鐵廠就是漢陽鋼鐵廠了,而谷維潔的愛人丁三平就是漢陽鋼鐵廠的干部了。
“因為涉及到了經濟和作風問題,需要我協助處理”
谷維潔的神情變得嚴肅了些,睜開眼睛看向李學武說道:“楊書記幫我爭取了一下,他們要看家里,你幫我做個第三方的協助證明”。
“好”
李學武簡潔干練地回答了谷維潔的請求,沒有絲毫的猶豫和遲疑,就像工作上的任務一樣。
這也就是工作上的內容,如果不是楊元松允許,谷維潔也不可能讓李學武來這邊,還帶著保衛處的人,帶著相機。
而漢陽鋼鐵那邊顯然也是初步了解了一些情況,考慮到了關于谷維潔這邊的影響,所以在檢查和搜查工作中做出了讓步。
不過這種讓步也是有條件的,那就是谷維潔在回家的時候要接受搜查,從上午約談時開始,這邊恐怕就已經被監控了起來。
現在她帶著李學武回去,更是對她自己的一種保護。
“你不用擔心,只是核查情況而已”
谷維潔疊起了腿,長吸了一口氣,神情又恢復了以往的從容。
給李學武說了一句后,眼睛看向了車窗外,似是對著李學武,也似是對著她自己解釋道:“已經快六年沒回這個家了,電話也沒打過,他們都知道這個情況”。
李學武看谷維潔的語氣很冷淡,似乎對她愛人能有今天這種狀況并不意外,也并不悲傷,顯然是早就知道了的。
從她的話語里,李學武能了解到,夫妻二人的關系恐怕從六年前就已經產生了隔閡,并且發展到了互不聯系的地步。
而這六年里,谷維潔在外面是維護了這段感情的,從韓殊都沒有發現,并且在酒桌上提起就能看得出來,谷維潔并不想自己感情影響到她的工作。
不過現在看來,該影響的還是來了。
在這個時期,丁三平的被查,可能對他自己是個深淵,對谷維潔來說也不是什么好事。
唯一能安慰她的,恐怕是這六年來,丁三平沒有跟她聯系過,更沒有回過這個家。
這種絕情在以往看來是種悲傷,現在卻成了谷維潔擺脫他影響的理由。
這個時期,像是谷維潔和丁三平兩人的這種婚姻關系太常見了,工作地點南北相隔幾千里,連寫信都得半個月能到,還能有什么感情。
加上這個時候對婚姻關系的管理不嚴格,有很多干部都是各過各的,不查都不知道互相是夫妻關系。
尤其是在那個年代走過來的,這種婚姻關系更是亂的理不清。
李學武能說什么,安慰她?
好像不需要,都六年了,即便是安慰也有些晚了。
而且這是工作,安慰什么?
他能做的就是配合谷維潔,把這一次的檢查圓滿的完成,且控制住這次的影響,不能讓這件事影響了谷維潔的事業和工作。
聽著是挺無情的,都這個時候了不問問丁三平怎么樣了,光想著自己的正治生命了。
可有的時候事情到這里了,事情也已經發生了,且不是一天兩天的了,與其破壞了所有,倒不如保留了現在能有的。
李學武能理解谷維潔現在的這種無奈和疲憊,說不聯系了,說不關心了,可被六年都不聯系的愛人影響到,還是會在心里莫名的感傷吧。
路上谷維潔也是沒瞞著李學武,更沒避諱在前面開車的司機,隨意的講述了丁三平的情況。
兩人都是三三年生人,大學同學,畢業后谷維潔留校,丁三平去了京城鋼鐵廠。
五五年結婚,五八年丁三平作為支援干部前往漢陽鋼鐵廠任職,六零年丁三平擔任漢陽鋼鐵廠領導職務,六一年兩人的感情出現了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