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念慈右手讓黃蓉握著,望著水面的落花,說道:“我見他殺了歐陽克,只道他從此改
邪歸正,又見丐幫兩位高手恭恭敬敬的接他西去,那兩位丐幫大叔我本來相識,知道是七公
他老人家的親信下屬,對他既如此相待,我心中喜歡,就和他同行。“到了岳州后,丐幫大
會君山。他事先悄悄對我說道:洪恩師曾有遺命,著他接任丐幫的幫主。我又驚又喜,實在
難以相信,但見丐幫中連輩份最高的眾長老對他也是十分敬重,卻又不由得我不信。我不是
丐幫的人,不能去參預大會,便在岳州城里等他,心里想著,他一旦領袖丐幫群雄,必能為
國為民,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出來,將來也必能手刃大寇,為義父義母報仇。這一晚我東
想西想,竟沒能安枕,只覺事事都美滿之極,直到黎明時分,才有倦意,正要朦朧睡去,他
忽然從窗中跳了進來。“我嚇了一跳,還道他忽又起了胡鬧的念頭。他卻低聲道:‘妹子,
大事不好啦,咱們快走。’我驚問原委,他道:‘丐幫中起了內叛,污衣派不服洪幫主的遺
命。凈衣派與污衣派為了立新幫主的事,大起爭斗,已打死了好多人。’我大吃一驚,問
道:‘那怎么辦?’他道:‘我見傷人太多,甘愿退讓,不做幫主了。’我想顧全大局,也
只有如此。他又道:‘可是凈衣派的長老們卻又不放我走,幸得鐵掌幫裘幫主相助,才得離
開君山。眼下咱們且上鐵掌山去避一避再說。’我也不知鐵掌幫是好是歹,他既這么說,便
跟了他同去。“到了鐵掌山上,那鐵掌幫的裘幫主也沒見著,只是我冷眼旁觀,見那鐵掌幫
行事鬼鬼祟祟,到處透著邪門,就對他說:‘你雖退讓不做丐幫的幫主,可也不能一走了
之。我瞧還是去找你師父長春子丘道長,請他約齊江湖好漢,主持公道,由丐幫眾英雄在幫
中推選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出任幫主,免得幫中自相殘殺,負了洪恩師對你的重托。’他支支
吾吾的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卻只提跟我成親的事。我疾厲色的數說了他幾句,他也生氣
了,兩人吵了一場。
“過了一天,我漸漸后悔起來,心想他雖然輕重不分,不顧親仇,就只念著兒女之情,
但總是對我好,而且我責備他的話確是重了些,也難怪他著惱。這天晚上我愈想愈是不安,
點燈寫了個字條,向他陪個不是。我悄悄走到他的窗下,正想把字條從窗縫中塞進去,忽然
聽得他正在跟人說話。我從窗縫中張望,見另一人是個身材矮小的白胡子老頭,身穿黃葛短
衫,手里拿著一柄大葵扇。”
郭靖與黃蓉對視一眼,均想:“不知是裘千仞還是裘千丈?”只聽穆念慈續道:“那老
頭兒從懷里摸了一個小瓷瓶出來,放在桌上,低聲道:‘楊兄弟,你那位沒過門的夫人不肯
就范,這事容易得緊,你將瓶里的藥粉在清茶里放下一些,給她喝了,我包你今晚就洞房花
燭。’”靖、蓉兩人聽到這里,心中都道:“是裘千丈。”穆念慈續道:“楊康這小子居然
眉花眼笑,連聲道謝。我氣得幾乎要暈了過去。過不多時,那老頭兒便告辭出來。我悄悄跟
在他后面,走遠之后,撲上去在他背心上一拳,打倒在地。若不是身在險地,真便要一刀殺
了他。我接連幾拳將他打暈了,在他身上一搜,這老家伙懷里的東西倒也真多,甚么戒指、
斷劍、磚塊,古里古怪一大套,想來都是害人的物事,另外有一本冊子,我想其中或許有甚
么名堂,便取了揣在懷里,心里越想越惱,決意去跟楊康理論。“我重到楊康的房外,哪知
他已站在門口,笑吟吟的道:‘妹子,請進來罷。’我早打定了主意,這晚非一切說個清楚
不可,到了他房里,他便指著桌上的瓷瓶,笑道:‘妹子,你猜,這瓶子里裝的是甚么?’
我怒道:‘誰知道是甚么臟東西了。’他笑道:‘一個朋友剛才送給我的,說道這藥粉只要
在清茶里放上一些,騙你喝了,一切便能如我所愿。’這句話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我登時
消了氣,拿起瓷瓶,推開窗子丟了出去,說道:‘你留著干么?’他說:‘我敬重妹子猶如
天人一般,怎會干這種卑鄙齷齪的勾當?’”
郭靖點頭道:“楊兄弟這件事可做對了。”穆念慈哼了一聲,并不答話。黃蓉回想那日
在鐵掌山上隔窗窺探,曾見到楊康坐在床沿,摟著穆念慈喁喁細語,當時穆念慈臉含微笑,
神色溫柔,想來便是擲去瓷瓶之后的事。
郭靖問道:“后來怎樣?”他得周伯通教誨,凡是別人述說故事,中途停頓,便須追問
“后來怎樣?”以助人談興,不料穆念慈突然滿臉通紅,轉過了頭去,垂頭不答。黃蓉叫了
出來:“啊,姊姊,我知道啦,后來你就跟他拜天地,做了夫妻。”穆念慈回過頭來,臉色
卻已變得蒼白,緊緊咬住了下唇,眼中發出奇異的光芒。黃蓉嚇了一跳,知道自己說錯了
話,忙道:“對不起,我胡說八道,好姊姊,你別見怪。”穆念慈低聲道:“你沒胡說八
道,是我自己胡涂。我我跟他做了夫妻,可是沒沒有拜天地。只恨我自己把持不
定”說到這里,淚水簌簌而下。黃蓉見她神情凄苦,伸左臂摟住她肩頭,想說些話來安
慰,過了好一會,指著郭靖道:“姊姊,你不用難過,那也沒甚么。那天在牛家村,靖哥哥
也想跟我做夫妻。”此一出,郭靖登時張口結舌,忸怩不堪,說道:“我們沒有
沒有”黃蓉笑道:“那你想過沒有呢?”郭靖連耳根子也都羞得通紅,低頭道:“是我
不好。”黃蓉右手伸過去拍拍他肩頭,柔聲道:“你想跟我做夫妻,我喜歡得很呢,你有甚
么不好了?”穆念慈嘆了口氣,心想:“黃家妹子雖然聰明伶俐,畢竟年紀幼小,于男女之
事還不大懂。她遇上了這個忠厚老實的郭大哥,真是福氣。”黃蓉問道:“姊姊,后來怎
樣?”穆念慈望著溪水,低聲道:“后來后來我聽得窗外有打斗呼喝的聲音,他叫
我別作聲,說是鐵掌幫他們幫里自己的事,跟我們不相干。過了好一會,有人來敲房門,說
是裘幫主求見。他急忙起身,叫我躲在被窩里別動。他點亮了燈,進來一人,我隔著紗帳望
出去,竟然便是剛才那糟老頭兒。我想原來他是鐵掌幫的幫主,心里很是不安,怕他來責問
我為甚么暗算他。我那時候怎怎見得人?幸好他也不提那回事,卻跟楊康商量怎生覆滅
丐幫,怎樣迎接金兵南下。”黃蓉笑道:“姊姊,這兩個老頭兒不是一個人。”穆念慈奇
道:“不是一個人?”黃蓉笑道:“他兩個是雙生兄弟,相貌一模一樣。你打倒的那個叫裘
千丈,武功稀松平常,凈會吹牛騙人。這個裘幫主裘千仞可了不起啦。幸好你打的是假幫
主,倘若遇到的是真幫主,他鐵掌一揮,你的小命兒可難保得住了。”穆念慈黯然道:“原
來如此。那日我遇上的若是那裘幫主,給他一掌打死了,倒也干凈。”黃蓉笑道:“咱們的
楊大哥可舍不得。”穆念慈一扭身,將她手臂從自己肩頭摔了下來,怫然道:“你別再跟我
說這些話。”黃蓉伸了伸舌頭,笑道:“好吧,是我舍不得。”
穆念慈站起身來,道:“郭大哥,黃家妹子,我走了。兩位保重,留神鐵掌幫船上的鬼
計。”黃蓉忙站起來拉住她手,央求道:“好姊姊,你別生氣,以后我不敢跟你胡說了。”
穆念慈嘆道:“我不是生你的氣,是是我自己傷心。”黃蓉道:“怎么?楊康這小子惹
惱你了?”拉她又坐了下來。穆念慈道:“那天晚上,我隔著帳子聽楊康和那姓裘的老兒商
量諸般賣國害民的奸謀,越聽越是生氣,恨不得跳出來便將那老兒殺了。他們說了好久,忽
然外面呼喊的聲音大作。那老兒說道:‘小王爺,我出去瞧瞧,咱們再談。’說著便走出房
去。”黃蓉插口道:“是了,他是來追我和靖哥哥。”
穆念慈道:“那老兒走后,楊康又來跟我羅唆。我問他,剛才跟那老兒說的這一番話到
底是真心還是假意。他說:‘我跟你已做了夫妻,一切都不用瞞你啦。大金國大軍不日南
下,咱們得了鐵掌幫這樣的大援,里應外合,兩湖唾手可得。’他說得興高采烈,說大金滅
了宋朝后,他父王趙王爺將來必登大寶,做大金國皇帝,他便是皇太子,那時候富貴榮華,
不可限量。“我一不發地聽著。他忽然說:‘妹子,那時候你就是皇后娘娘了。’我
我再也忍耐不住,狠狠打了他一個耳光,奪門而出,直向山下急奔。這時鐵掌峰上已鬧得天
翻地覆,無數幫眾嘍羅拿了燈籠火把,齊向那座最高的山峰上奔去。我獨自下山,倒也無人
攔阻。
“經了這番變故,我心如死灰,只想一死了之。那時候也不知東西南北,只是亂走。后
來見到一所道院,就闖了進去,剛踏進門,便暈倒了。幸好那里的老道姑收留了我,我一場
大病,病了十多天,這幾天才好了些。我換上了這身道裝,啟程回臨安牛家村去,不想在這
里遇上了你們。”黃蓉喜道:“姊姊,我們要回桃花島,正好同路。咱三個兒一塊走罷,道
上也熱鬧些。你若不嫌棄,一路上我跟你說幾套武功。”穆念慈搖了搖頭,道:“不,
我我一個人走。妹子的好意可多謝了。”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交給郭靖,
說道:“郭大哥,這本冊子中所記的事,跟鐵掌幫有關。你們見到七公之時,請交了給他老
人家,說不定有些用處。”郭靖道:“是。”伸手接過。
穆念慈快步走遠,頭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和黃蓉眼望她的背影在一排大柳樹后消失,兩人都是默然半晌。郭靖道:“她孤身
一人,千里迢迢的回兩浙去,只盼她道上別再受歹人欺侮。好在她武功不弱,尋常壞人,她
也不怕。”黃蓉道:“那也難說得很,就是像你我這樣,也免不了受歹人欺侮。”郭靖嘆
道:“二師父常說:亂世之際,人不如狗,那也是沒法的事。”
黃蓉道:“好,咱們殺那啞巴狗去。”郭靖道:“甚么啞巴狗?”黃蓉口中咦咦啊啊,
指手劃腳的比了一陣。郭靖笑道:“咱們還坐這假啞巴的船?”黃蓉道:“自然要坐。裘千
仞那老賊打得我好痛,怎么能就此算了?老賊打不過,先去殺他幾個徒子徒孫再說。”當下
兩人又回酒樓來,只見那啞巴梢公正在酒樓前探頭探腦的張望,見到兩人回轉,臉露喜色,
忙迎上來。靖、蓉二人只作不知,隨他到碼頭落船。那船是一艘不大不小的烏篷船,載得八
九十石米。沅江中這般船只最多,湘西山貨下放,湖濱稻米上運,用的都是這些烏篷木船。
只見船上兩名后生赤了膊正在洗刷甲板。
靖、蓉二人上了船,那梢公解開船纜,把船撐到江心,張起布帆。這時南風正急,順風
順水,那船如箭般向下游駛去。郭靖想到楊康和穆念慈之事,不勝感嘆,心想:“楊康是我
義弟,結義兄弟該當是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他如今誤入歧途,我不能不理,說甚么也要勸
得他改邪歸正才是。”斜倚在艙內船板之上,呆呆的出神。
黃蓉忽道:“穆姊姊給你的那本冊子讓我瞧瞧,不知寫著些甚么。”郭靖從懷中取出給
她。黃蓉一頁頁的翻閱,忽然叫道:“啊,原來如此。你快來瞧。”
郭靖挪動身子,坐到她身旁,從她手里瞧那冊子。此時天已向晚,朱紅的晚霞映射江
心,水波又將紅霞反射到了黃蓉的臉上、衣上、書上,微微顫動。原來這冊子是鐵掌幫第十
三代幫主上官劍南所書,記著幫中逐年大事。那上官劍南原是韓世忠部下的將領。秦檜當權
后岳飛遭害,韓世忠被削除兵權,落職閑住。他部下的官兵大半也是解甲歸田。上官劍南憤
恨奸臣當道,領著一批兄弟在荊襄一帶落草,后來入了鐵掌幫。不久老幫主去世,他接任幫
主之位。這鐵掌幫本來只是個小小幫會,經他力加整頓,多行俠義之事,兩湖之間的英雄好
漢、忠義之士聞風來歸,不過數年聲勢大振,在江湖上*尋已可以與北方的丐幫分庭抗禮。
上官劍南心存忠義,雖然身在草莽,卻是念念不忘衛國殺敵、恢復故土,經常派遣部屬在臨
安、汴梁等地打探消息,以待時機。事隔多年,鐵掌幫中一名兄弟與當年看守岳飛的一名獄
卒交好,得悉岳飛死后遺物入官,其中有一部兵法遺書,輾轉打聽之下,竟得悉是在皇宮之
中。這訊息快馬報到鐵掌峰上,上官劍南即日盡點幫中高手,傾巢東下,夜入深宮,毫不費
力的便將遺書盜了出來,當晚持書去見舊主韓世忠。此時韓世忠年紀已老,與夫人梁紅玉在
西湖邊上隱居,見到上官劍南送來的岳飛遺書,想起英雄冤死、壯志未酬,不由得拔劍斫
案、扼腕長嘆。他為紀念舊友,曾將岳飛生平所作的詩詞、書啟、奏議等等鈔成一卷,于是
將這一卷鈔本也贈給了上官劍南,勉他繼承岳武穆的遺志,相率中原豪杰,盡驅異族,還我
河山。韓世宗與上官劍南談論之際,忽然想到:岳飛這部兵法中處處勉人忠義報國,以他生
平抱負,此書定是有所為而作,決不是寫了要帶入墳墓的,料想因秦檜防范周密,以致無法
傳遞出外。但想岳飛智計非凡,定有對策,卻不知他傳出來的消息輾轉落在何處,若是他所
欲傳授之人得訊遲了,再到宮中去取,豈非要撲一個空?兩人商談之后,上官劍南于是繪了
一幅鐵掌山的圖形,在夾層之中只藏一紙,上書:“武穆遺書,在鐵掌山,中指峰上,第二
指節”十六個字。韓世忠只怕后來之人不解,又在畫上題了一首岳飛的舊詩,心想這部兵法
的傳人若非岳飛的子弟,亦必是他舊部,自然知道此詩,當會對這畫細細參詳了。上官劍南
再入皇宮,留下圖畫,以便后來者據此線索而到鐵掌幫取書。
上官劍南回到鐵掌山上,大會群雄,計議北伐。豈知朝廷只是畏懼金人,對鐵掌幫一伙
義士非但不加獎助,反而派兵圍剿。鐵掌幫畢竟人少勢弱,終于被打破山寨。上官劍南身受
重傷,死在鐵掌峰上。
郭靖翻完冊子,喟然嘆道:“想不到這位上官幫主竟是一位好漢子。他臨死之時還牢牢
抱著那部遺書。我只道他也和裘氏兄弟一般,勾結大金,賣國求榮,心中對他十分卑視,早
知如此,對他的遺骨倒要恭恭敬敬的拜上幾拜。當年鐵掌幫中都是忠臣義士,到今卻變成了
一伙奸賊。上官幫主地下有靈,不知要怎么生氣了。”
說話之間,天已向黑,梢公駛船在一個村子旁攏了岸,殺雞做飯。黃蓉怕他在飯菜中做
甚手腳,假意嫌他飯菜骯臟,自行拿了雞肉蔬菜,與郭靖上岸到村中農家做飯。那梢公吹須
瞪眼,極是惱怒,苦于自裝啞巴,既無法出相勸,又不便譏刺泄憤,又見黃蓉打起手勢來
“妙語如珠、伶牙俐齒”,自己無論如何“辯”她不過,只得暗暗咬牙切齒,待靖、蓉二人
上了岸后,才在船艙中壓低了嗓子大罵。
飯罷,二人在農舍前樹蔭下乘涼。郭靖道:“那上官幫主當年逃上鐵掌峰后,官兵怎么
不上峰追捕?”黃蓉道:“這個我也想不通,多半中指峰地形險惡,眾官兵懶得要命,就不
上去了;也說不定幫中好手扼守住峰上險要之處,官兵攻打不上,也就鳴金奏凱而去。”過
了一會,又道:“想不到曲靈風曲師哥無意之中建了這個大功。”郭靖愕然不解。黃蓉道:
“這《武穆遺書》本來藏在大內翠寒堂旁的水簾石洞之中,上官劍南既將書盜了來,他畫的
那幅畫,自然是放在原來藏書之處,是不是?”郭靖點頭道:“不錯。”黃蓉道:“我曲師
哥被逐出桃花島后,眷戀師門,知道我爹爹喜愛書畫古玩,又想天下奇珍異寶,自然以皇宮
之中最多,于是冒險入宮,盜了不少名畫法帖”
郭靖接口道:“是啦,是啦。你曲師哥將這幅畫連同別的書畫一起盜了來,藏在牛家村
密室之中,要想送給你爹爹,不幸被宮中侍衛打死。待完顏洪烈那奸賊到得皇宮之時,非但
武穆遺書不見,連指點線索的這幅圖畫也不在了。唉,早知如此,咱們在水簾洞前大可不必
拚命阻攔,我不會給老毒物打傷,你也不用操這七日七夜的心了。”黃蓉道:“那卻不然。
你若不在牛家村密室養傷,又怎能見到這幅畫?又怎能”她想到也就是在牛家村中與華
箏相見,不禁黯然,隔了一陣才道:“不知爹爹現今怎樣啦?”抬頭望著天邊一彎新月,輕
輕的道:“八月中秋快到了。嘉興煙雨樓比武之后,你就回蒙古大漠了罷?”郭靖道:
“不,我先得殺了完顏洪烈那奸賊,給我爹爹和楊叔叔報仇。”黃蓉凝望月亮,道:“殺了
他之后呢?”郭靖道:“還有很多事啊,要醫好師父身上的傷,要請周大哥到黑沼去找瑛
姑。要到六位師父家里,一家家的去瞧瞧;再得去找到我爹爹的墳墓。”黃蓉道:“這一切
全辦好之后,你總得回蒙古去了罷?”郭靖不能說去,又不能說不去,實在也不知該如何是
好。黃蓉忽然笑道:“我真傻,盡想這些干么?乘著咱倆在一塊兒,多快活一刻是一刻,這
樣的好日子過一天便少一天。咱們回船去,捉弄那假啞巴玩兒。”
兩人回到船中,梢公和兩個后生卻已在后梢睡了。郭靖在黃蓉耳邊道:“你睡罷,我留
神著他們。”黃蓉低聲道:“我教你幾個啞巴罵人的手勢,明天你做給他看。”郭靖道:
“你自己干么不做?”黃蓉輕笑道:“那是粗話,女孩兒家說不出口。”郭靖心想:“原來
啞巴也會罵人。”說道:“你先休息一會,明天再罵他不遲。”黃蓉傷后元氣未復,確感倦
怠,把頭枕在郭靖腿上,慢慢睡著了。
郭靖本擬打坐用功,但恐梢公起疑,當下橫臥艙板,默默記誦一燈大師所授《九陰真
經》中梵文所錄內功,依法照練,練了約莫半個時辰,只覺四肢百骸都充塞勁力,正自歡
喜,忽聽得黃蓉迷迷糊糊的道:“靖哥哥,你別娶那蒙古公主,我自己要嫁給你的。”郭靖
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只聽她又道:“不,不,我說錯了。我不求你甚么,我知道你心中喜
歡我,那就夠啦。”郭靖低聲叫了兩聲:“蓉兒,蓉兒。”黃蓉卻不答應,鼻息微聞,又沉
沉睡去,原來剛才說的是夢話。郭靖又愛又憐,但見淡淡的月光鋪在黃蓉臉上,此時她重傷
初痊,血色未足,臉肌被月光一照,白得有似透明一般。郭靖呆呆的望著,過了良久,只見
她眉尖微蹙,眼中流出幾滴淚水來。郭靖心道:“她夢中必是想到了咱倆的終身之事,莫瞧
她整日價似乎無憂無慮,嘻嘻哈哈的,其實心中卻不快活。唉,是我累得她這般煩惱,當日
在張家口她若不遇上我,于她豈不是好?可是我呢?我又舍得撇下她嗎?”一個人在夢中傷
心,一個睜著眼兒愁悶,忽聽得水聲響動,一艘船從上游駛了下來。郭靖心想:“這沅江之
中水急灘險,甚么船只恁地大膽,竟在黑夜行舟?”正想探頭出去張望,忽聽得坐船后梢上
有人輕輕拍了三下手掌,拍掌之聲雖輕,但在靜夜之中,卻在江面上遠遠傳了出去。接著聽
得收帆扳槳之聲,原來江心下航的船向右岸靠將過來,不多時,已與郭靖的坐船并在一起。
郭靖輕輕拍醒黃蓉,只覺船身微微一晃,忙掀起船篷向外張望,見一個黑影從自己船上躍往
來船,瞧身形正是那啞巴梢公模樣。郭靖道:“我過去瞧瞧,你守在這兒。”黃蓉點了點
頭。郭靖矮著身子,躡足走到船首,見來船搖晃未定,縱身躍起,落在桅桿的橫桁之上,落
點正好在那船正中,船身微微往下一沉,并未傾側,船上各人絲毫未覺。他貼眼船篷,從縫
隙中向下瞧去,只見船艙中站著三名黑衣漢子,都是鐵掌幫的裝束,其中一人身形高大,頭
纏青布,似是首領。郭靖身法好快,那假裝啞巴的梢公雖比他先躍上來船,但此時也剛走入
船艙向那大漢躬身行禮,叫了聲:“喬寨主。”那喬寨主問道:“兩個小賊都在么?”梢公
道:“是。”喬寨主又問:“他們可起甚么疑心?”那梢公道:“疑心倒沒有。只是兩個小
賊不肯在船上飲食,做不得手腳。”喬寨主哼了一聲,道:“左右叫他們在青龍灘上送命。
后日正午,你們船過青龍灘,到離灘三里的青龍集,你就折斷船舵,咱們候在那里接應。”
那啞梢公應了。喬寨主又道:“這兩個小賊功夫厲害得緊,可千萬小心。事成之后,幫主必
有重賞。你從水里回去,別晃動船只,驚動了他們。”那梢公道:“是。喬寨主還有甚么吩
咐?”喬寨主擺擺手道:“沒有了。”那梢公行禮退出,從船舷下水,悄悄游回。郭靖雙足
在桅桿上一撐,回到了坐船,將聽到的語悄悄與黃蓉說了。黃蓉冷笑道:“一燈大師那里
這般的急流,咱倆也上去了,還怕甚么青龍險灘、白虎險灘?睡罷。”既知賊人陰謀,兩人
反而寬懷,次日在舟中觀賞風景,安心休息,晚上也不必守夜。
到第三日早晨,那梢公正要啟錨開船,黃蓉道:“且慢,先把馬匹放上岸去,莫在青龍
灘中翻船,送了性命。”那梢公微微變色,只是假裝不懂。黃蓉雙手揚起,忍不住要“說”
幾句粗話罵他,桃花島上的啞仆個個邪惡狠毒,罵人的“語”自也不凡,黃蓉幼時學會,
其實也不明其中含意,這時她左手兩指剛圍成圓圈,終覺不雅,格格幾聲輕笑,放下手來,
自與郭靖牽馬上岸。郭靖忽道:“蓉兒,別跟他們鬧著玩了。咱們從這里棄船乘馬就是
啦。”黃蓉道:“為甚么?”郭靖道:“鐵掌幫陰險小人,何必跟他們計較?咱倆只要太太
平平的廝守在一起,比甚么都強。”黃蓉道:“難道咱倆當真能太太平平的廝守一輩子?”
郭靖默然,眼見黃蓉松開小紅馬的韁繩,指著向北的途徑。那小紅馬甚有靈性,數次離開主
人,這時知道主人又要暫離,當下更不遲疑,放開足步向北奔去,片刻間沒了蹤影。黃蓉拍
手道:“上船去罷。”郭靖道:“你身子尚未復原,何必定要干冒危險?”黃蓉道:“你不
來就算了。”自行走下江邊斜坡,上了烏篷船。郭靖無奈,只得跟著上船。黃蓉笑道:“傻
哥哥,咱們此刻在一起多些希奇古怪的經歷,日后分開了,便多有點事情回想,豈不是
好?”郭靖道:“咱們日后難道難道當真非分開不可?”黃蓉凝視著他臉不答。郭靖心
頭一片茫然,當時在牛家村一時意氣,答應了拖雷要娶華箏,此后才體會到其中的傷痛慘
酷。
又駛了一個多時辰,眼見日將當午,沅江兩旁群山愈來愈是險峻,料想那青龍灘已不在
遠。靖、蓉二人站在船頭眺望,只見上行的船只都由人拉纖,大船的纖夫多至數十人,最小
的小船也有三四人。每名纖夫躬身彎腰,一步步的往上挨著,額頭幾和地面相觸,在急流沖
激之下,船只竟似釘住不動一般。眾纖夫都是頭纏白布,上身赤膊,古銅色的皮膚上滿是汗
珠,在烈日下閃閃發光,口中大聲吆喝,數里長的河谷間呼聲此伏彼起,綿綿不絕。下行的
船只卻是順流疾駛而下,剎那間掠過了一群群纖夫。
郭靖見了這等聲勢,不由得暗暗心驚,低聲向黃蓉道:“蓉兒,我先前只道沅江水勢縱
險,咱倆卻也不放在心上。現下瞧這情勢,只怕急灘極長,若是坐船翻了,你身子沒好全,
怕有不測。”黃蓉道:“依你說怎生處?”郭靖道:“打倒啞巴梢公,攏船靠岸。”黃蓉搖
頭道:“那不好玩。”郭靖急道:“現下怎是玩的時候?”黃蓉抿嘴笑道:“我就是愛玩
嘛!”郭靖見混濁的江水束在兩旁陡峰之間,實是湍急已極,心中暗自計議,但他心里遲
鈍,又計議得出甚么來?那江轉了個彎,遠遠望見江邊有數十戶人家,房屋高高低低的倚山
而建。急流送船,勢逾奔馬,片刻間就到了房屋邊。只見岸上有數十名壯漢沿江相候,啞梢
公將船上兩根纜索拋上岸去,眾壯漢接住了,套在一個大絞盤上。十多人扳動絞盤。把船拉
到岸邊。這時下游又駛上一艘烏篷船,三十多名纖夫到這里都是氣喘吁吁,有的便躺在江
邊,疲累之極,再也動彈不得。郭靖心道:“瞧來下面的江水比這里更急得多。”又見纖夫
中有幾個是花白頭發的老者,有幾個卻是十四五歲的少年,都是面黃肌瘦,胸口肋骨根根凸
出,驀地里覺得世上人人皆苦,不由得喉頭似乎有物哽住了。
船靠岸后,那梢公拋下鐵錨,郭靖見山崖邊還泊著二十幾艘船。黃蓉問身旁一個男子
道:“大哥,這兒是甚么地方?”那男子道:“青龍集。”黃蓉點點頭,留神啞梢公的神
情,只見他與斜坡上一名大漢做了幾下手勢,突然取出一柄斧頭,兩下猛砍,便斬斷了纜
索,跟著伸手提起了鐵錨。那船給湍急的江水一沖,驀地里側身橫斜,轉了個圈子,飛也似
的往下游沖去。岸上眾人都大聲驚呼起來。一過青龍集,河床陡然下傾,江水噴濺注瀉。啞
梢公雙手掌舵,雙眼目不轉睛的瞪視著江面。兩名后生各執長篙,分站在他兩側,似是預防
急流中有甚不測,又似護衛啞梢公,怕靖、蓉二人前來襲擊。郭靖見水流愈來愈急,那船狂
沖而下,每一瞬間都能撞上山石,碰成碎片,高聲叫道:“蓉兒,搶舵!”說著拔步奔往后
梢。兩名后生聽見叫聲,長篙挺起,各守一舷。郭靖哪把這兩人放在眼里,疾往右舷沖去。
黃蓉叫道:“慢著!”郭靖停步回頭,問道:“怎么?”黃蓉低聲道:“你忘了雕兒?
待船撞翻,咱倆乘雕飛走,瞧他們怎么辦。”郭靖大喜,心想:“蓉兒在這急流中有恃無
恐,原來早就想到了這一著。”招手將雙雕引在身旁。那啞梢公見他正要縱身搶來,忽又止
步,不知兩人已有避難之法,還道兩個乳臭未干的娃娃被湍急的江水嚇得手足無措,沒了主
意,心中暗暗歡喜。轟轟水聲之中,忽然遠處傳來纖夫的齊聲吆喝,剎時之間,已瞧見迎面
一艘烏篷船逆水駛來,桅桿上一面黑旗迎風招展。啞梢公見了這船,提起利斧,喀喀幾聲,
砍斷了舵柄,站在左舷,只待那黑旗船擦身而過時便即躍上。
郭靖按著雌雕的背叫道:“蓉兒,你先上!”黃蓉卻道:“不用急!”心念一轉,叫
道:“靖哥哥,擲鐵錨打爛來船。”郭靖依搶起鐵錨。這時坐船失了舵掌,順水猛往來船
沖去。眼見兩船相距已只丈余,來船轉舵避讓,江上船夫與山邊纖夫齊聲大呼,郭靖奮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