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七公萬萬想不到這場背書比賽竟會如此收場,較之郭靖將歐陽克連摔十七八個筋斗都
更令他驚詫十倍,只喜得咧開了一張大口合不攏來,聽歐陽克一聲喝,忙道:“怎么?你不
服氣么?”歐陽克道:“郭兄所背誦的,遠比這冊頁上所載為多,必是他得了《九陰真
經》。晚輩斗膽,要放肆在他身上搜一搜。”洪七公道:“黃島主都已許了婚,卻又另生枝
節作甚?適才你叔叔說了甚么來著?”歐陽鋒怪眼上翻,說道:“我姓歐陽的豈能任人欺
蒙?”他聽了侄兒之,料定郭靖身上必然懷有《九陰真經》,此時一心要想奪取經文,相
較之下,黃藥師許婚與否,倒是次等之事了。
郭靖解了衣帶,敞開大襟,說道:“歐陽前輩請搜便是。”跟著將懷中物事一件件的拿
了出來,放在石上,是些銀兩、汗巾、火石之類。歐陽鋒哼了一聲,伸手到他身上去摸。黃
藥師素知歐陽鋒為人極是歹毒,別要惱怒之中暗施毒手,他功力深湛,下手之后可是解救不
得,當下咳嗽一聲,伸出左手放在歐陽克頸后脊骨之上。那是人身要害,只要他手勁發出,
立時震斷脊骨,歐陽克休想活命。
洪七公知道他的用意,暗暗好笑:“黃老邪偏心得緊,這時愛女及婿,反過來一心維護
我這傻徒兒了。唉,他背書的本領如此了得,卻也不能算傻。”
歐陽鋒原想以蛤蟆功在郭靖小腹上偷按一掌,叫他三年后傷發而死,但見黃藥師預有提
防,也就不敢下手,細摸郭靖身上果無別物,沉吟了半晌。他可不信黃夫人死后選婿這等說
話,忽地想起,這小子傻里傻氣,看來不會說謊,或能從他嘴里套問出真經的下落,當下蛇
杖一抖,杖上金環當啷啷一陣亂響,兩條怪蛇從杖底直盤上來。黃蓉和郭靖見了這等怪狀,
都退后了一步。歐陽鋒尖著嗓子問道:“郭賢侄,這《九陰真經》的經文,你是從何處學來
的?”眼中精光大盛,目不轉睛的瞪視著他。郭靖道:“我知道有一部九陰真經,可是從未
見過。上卷是在周伯通周大哥那里”洪七公奇道:“你怎地叫周伯通作周大哥?你遇見
過老頑童周伯通?”郭靖道:“是!周大哥和弟子結義為把兄弟了。”洪七公笑罵:“一老
一小,荒唐荒唐!”歐陽鋒問道:“那下卷呢?”郭靖道:“那被梅超風梅梅師姊
在太湖邊上失落了,現下她正奉了岳父之命,四下尋訪。弟子稟明岳父之后,便想去助她一
臂之力。”歐陽鋒厲聲道:“你既未見過《九陰真經》,怎能背得如是純熟?”郭靖奇道:
“我背的是《九陰真經》?不對,不是的。那是周大哥教我背的,是他自創的武功秘訣。”
黃藥師暗暗嘆氣,好生失望,心道:“周伯通奉師兄遺命看管《九陰真經》。他打石彈
輸了給我,這才受騙毀經,在此之前,自然早就讀了個熟透。那是半點不奇。原來鬼神之
說,終屬渺茫。想來我女與他確有姻緣之分,是以如此湊巧。”黃藥師黯然神傷,歐陽鋒卻
緊問一句:“那周伯通今在何處?”郭靖正待回答,黃藥師喝道:“靖兒,不必多。”轉
頭向歐陽鋒道:“此等俗事,理他作甚?鋒兄,七兄,你我二十年不見,且在桃花島痛飲三
日!”
黃蓉道:“師父,我去給您做幾樣菜,這兒島上的荷花極好,荷花瓣兒蒸雞、鮮菱荷葉
羹,您一定喜歡。”洪七公笑道:“今兒遂了你的心意,瞧小娘們樂成這個樣子!”黃蓉微
微一笑,說道:“師父,歐陽伯伯、歐陽世兄,請罷。”她既與郭靖姻緣得諧,喜樂不勝,
對歐陽克也就消了憎恨之心,此時此刻,天下個個都是好人。
歐陽鋒向黃藥師一揖,說道:“藥兄,你的盛情兄弟心領了,今日就此別過。”黃藥師
道:“鋒兄遠道駕臨,兄弟一點地主之誼也沒盡,那如何過意得去?”
歐陽鋒萬里迢迢的趕來,除了替侄兒聯姻之外,原本另有重大圖謀。他得到侄兒飛鴿傳
書,得悉《九陰真經》重現人世,現下是在黃藥師一個盲了雙眼的女棄徒手中,便想與黃藥
師結成姻親之后,兩人合力,將天下奇書《九陰真經》弄到手中。現下婚事不就,落得一場
失意,心情甚是沮喪,堅辭要走。歐陽克忽道:“叔叔,侄兒沒用,丟了您老人家的臉。但
黃伯父有在先,他要傳授一樣功夫給侄兒。”歐陽鋒哼了一聲,心知侄兒對黃家這小妮子
仍不死心,要想借口學藝,與黃蓉多所親近,然后施展風流解數,將她弄到手中。黃藥師本
以為歐陽克比武定然得勝,所答允下的一門功夫是要傳給郭靖的,不料歐陽克竟致連敗三
場,也覺歉然,說道:“歐陽賢侄,令叔武功妙絕天下,旁人望塵莫及,你是家傳的武學,
不必求諸外人的了。只是左道旁門之學,老朽差幸尚有一日之長。賢侄若是不嫌鄙陋,但教
老朽會的,定必傾囊相授。”歐陽克心想:“我要選一樣學起來最費時日的本事。久聞桃花
島主五行奇門之術,天下無雙,這個必非朝夕之間可以學會。”于是躬身下拜,說道:“小
侄素來心儀伯父的五行奇門之術,求伯父恩賜教導。”
黃藥師沉吟不答,心中好生為難,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學問,除了盡通先賢所學之外,
尚有不少獨特的創見,發前人之所未發,端的非同小可,連親生女兒亦以年紀幼小,尚未盡
數傳授,豈能傳諸外人?但已出口,難以反悔,只得說道:“奇門之術,包羅甚廣,你要
學哪一門?”歐陽克一心要留在桃花島上,道:“小侄見桃花島上道路盤旋,花樹繁復,心
中仰慕之極。求伯父許小侄在島上居住數月,細細研習這中間的生克變化之道。”黃藥師臉
色微變,向歐陽鋒望了一眼,心想:“你們要查究桃花島上的機巧布置,到底是何用意?”
歐陽鋒見了他神色,知他起疑,向侄兒斥道:“你太也不知天高地厚!桃花島花了黃伯父半
生心血,島上布置何等奧妙,外敵不敢入侵,全仗于此,怎能對你說知?”黃藥師一聲冷
笑,說道:“桃花島就算只是光禿禿一座石山,也未必就有人能來傷得了黃某人去。”歐陽
鋒陪笑道:“小弟魯莽失,藥兄萬勿見怪。”洪七公笑道:“老毒物!你這激將之計,使
得可不高明呀!”黃藥師將玉簫在衣領中一插,道:“各位請隨我來。”歐陽克見黃藥師臉
有怒色,眼望叔父請示。歐陽鋒點點頭,跟在黃藥師后面,眾人隨后跟去。
曲曲折折的轉出竹林,眼前出現一大片荷塘。塘中白蓮盛放,清香陣陣,蓮葉田田,一
條小石堤穿過荷塘中央。黃藥師踏過小堤,將眾人領入一座精舍。那屋子全是以不刨皮的松
樹搭成,屋外攀滿了青藤。此時雖當炎夏,但眾人一見到這間屋子,都是突感一陣清涼。黃
藥師將四人讓入書房,啞仆送上茶來。那茶顏色碧綠,冷若雪水,入口涼沁心脾。洪七公笑
道:“世人道:做了三年叫化,連官也不愿做。藥兄,我若是在你這清涼世界中住上三
年,可連叫化也不愿做啦!”黃藥師道:“七兄若肯在此間盤桓,咱哥兒倆飲酒談心,小弟
真是求之不得。”洪七公聽他說得誠懇,心下感動,說道:“多謝了。就可惜老叫化生就了
一副勞碌命,不能如藥兄這般消受清福。”歐陽鋒道:“你們兩位在一起,只要不打架,不
到兩個月,必有幾套新奇的拳法劍術創了出來。”洪七公笑道:“你眼熱么?”歐陽鋒道:
“這是光大武學之舉,那是再妙也沒有了。”洪七公笑道:“哈哈,又來口是心非那一套
了。”他二人雖無深仇大怨,卻素來心存嫌隙,只是歐陽鋒城府極深,未到一舉而能將洪七
公致于死地之時,始終不與他破臉,這時聽他如此說,笑笑不語。黃藥師在桌邊一按,西邊
壁上掛著的一幅淡墨山水忽地徐徐升起,露出一道暗門。他走過去揭開了門,取出一卷卷
軸,捧在手中輕輕撫摸了幾下,對歐陽克道:“這是桃花島的總圖,島上所有五行生克、陰
陽八卦的變化,全記在內,你拿去好好研習罷。”歐陽克好生失望,原盼在桃花島多住一
時,哪知他卻拿出一張圖來,所謀眼見是難成的了,也只得躬身去接。黃藥師忽道:“且
慢!”歐陽克一怔,雙手縮了回去。黃藥師道:“你拿了這圖,到臨安府找一家客店或是寺
觀住下,三月之后,我派人前來取回。圖中一切,只許心記,不得另行抄錄印摹。”歐陽克
心道:“你既不許我在桃花島居住,這邪門兒的功夫我也懶得理會。這三月之中,還得給你
守著這幅圖兒,若是一個不小心有甚么損壞失落,尚須擔待干系。這件事不干也罷!”正待
婉謝卻,忽然轉念:“他說派人前來取回,必是派他女兒的了,這可是大好的親近機
會。”心中一喜,當即稱謝,接過圖來。黃蓉取出那只藏有“通犀地龍丸”的小盒,遞給歐
陽鋒道:“歐陽伯伯,這是辟毒奇寶,侄女不敢拜領。”歐陽鋒心想:“此物落在黃老邪手
中,他對我的奇毒便少了一層顧忌。雖然送出的物事又再收回,未免小氣,卻也顧不得
了。”于是接過收起,舉手向黃藥師告辭。黃藥師也不再留,送了出來。走到門口,洪七公
道:“毒兄,明年歲盡,又是華山論劍之期,你好生將養氣力,咱們再打一場大架。”歐陽
鋒淡淡一笑,說道:“我瞧你我也不必枉費心力來爭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早已有了主
兒。”洪七公奇道:“有了主兒?莫非你毒兄已練成了舉世無雙的絕招?”歐陽鋒微微一
笑,說道:“想歐陽鋒這點兒微末功夫,怎敢覬覦‘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我說的是傳授
過這位郭賢侄功夫的那人。”洪七公笑道:“你說老叫化?這個嘛,兄弟想是想的,但藥兄
的功夫日益精進,你毒兄又是越活越命長,段皇爺的武功只怕也沒擱下,這就挨不到老叫化
啦。”
歐陽鋒冷冷的道:“傳授過郭賢侄功夫的諸人中,未必就數七兄武功最精。”洪七公剛
說了句:“甚么?”黃藥師已接口道:“嗯,你是說老頑竟周伯通?”歐陽鋒道:“是啊!
老頑童既然熟習九陰真經,咱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就都遠不是他的敵手了。”黃藥
師道:“那也未必盡然,經是死的,武功是活的。”歐陽鋒先前見黃藥師岔開他的問話,不
讓郭靖說出周伯通的所在,心知必有蹊蹺,是以臨別之時又再提及,聽黃藥師如此說,正合
心意,臉上卻是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全真派的武功非同小可,這個咱們都是領教過的。
老頑童再加上《九陰真經》,就算王重陽復生,也未見得是他師弟對手,更不必說咱們了。
唉,全真派該當興旺,你我三人辛勤一世,到頭來總還是棋差一著。”黃藥師道:“老頑童
功夫就算比兄弟好些,可也決計及不上鋒兄、七兄,這一節我倒深知。”歐陽鋒道:“藥兄
不必過謙,你我向來是半斤八兩。你既如此說,那是拿得定周伯通的功夫準不及你。這個,
只怕”說著不住搖頭。黃藥師微笑道:“明歲華山論劍之時,鋒兄自然知道。”歐陽鋒
正色道:“藥兄,你的功夫兄弟素來欽服,但你說能勝過老頑童,兄弟確是疑信參半,你可
別小覷了他。”以黃藥師之智,如何不知對方又在故意以語相激,只是他心高氣傲,再也
按捺不下這一口氣,說道:“那老頑童就在桃花島上,已被兄弟囚禁了一十五年。”此一
出,歐陽鋒與洪七公都吃了一驚。洪七公揚眉差愕,歐陽鋒卻哈哈大笑,說道:“藥兄好會
說笑話!”黃藥師更不打話,手一指,當先領路,他足下加勁,登時如飛般穿入竹林。洪七
公左手攜著郭靖,右手攜著黃蓉,歐陽鋒也拉著侄兒手臂,兩人各自展開上乘輕功,片刻間
到了周伯通的巖洞之外。黃藥師遠遠望見洞中無人,低呼一聲:“咦!”身子輕飄飄的縱
起,猶似憑虛臨空一般,幾個起落,便已躍到了洞口。他左足剛一著地,突覺腳下一輕,踏
到了空處。他猝遇變故,毫不驚慌,右足在空中虛踢一腳,身子已借勢躍起,反向里竄,落
下時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點,哪知落腳處仍是一個空洞。此時足下已無可借力,反手從領口中
拔出玉簫,橫里在洞壁上一撐,身子如箭般倒射出來。拔簫撐壁、反身倒躍,實只一瞬間之
事。洪七公與歐陽鋒見他身法佳妙,齊聲喝彩,卻聽得“波”的一聲,只見黃藥師雙足已陷
入洞外地下一個深孔之中。他剛感到腳下濕漉漉、軟膩膩,腳已著地,足尖微一用勁,身子
躍在半空,見洪七公等已走到洞前,地下卻無異狀,這才落在女兒身旁,忽覺臭氣沖鼻,低
頭看時,雙腳鞋上都沾滿了大糞。眾人暗暗納罕,心想以黃藥師武功之高強,生性之機伶,
怎會著了旁人的道兒?
黃藥師氣惱之極,折了根樹枝在地下試探虛實,東敲西打,除了自己陷入過的三個洞孔
之外,其余均是實地。顯然周伯通料到他奔到洞前之時必會陷入第一個洞孔,又料到他輕身
功夫了得,第一孔陷他不得,定會向里縱躍,于是又在洞內挖第二孔;又料知第二孔仍然奈
何他不得,算準了他退躍出來之處,再挖第三孔,并在這孔里撒了一堆糞。黃藥師走進洞
內,四下一望,洞內除了幾只瓦罐瓦碗,更無別物,洞壁上依稀寫著幾行字。
歐陽鋒先見黃藥師中了機關,心中暗笑,這時見他走近洞壁細看,心想這里一針一線之
微,都會干連到能否取得《九陰真經》的大事,萬萬忽略不得,忙也上前湊近去看,只見洞
壁上用尖利之物刻著字道:“黃老邪,我給你打斷雙腿,在這里關了一十五年,本當也打斷
你的雙腿,出口惡氣。后來想想,饒了你算了。奉上大糞成堆,臭尿數罐,請啊請啊”
在這“請啊請啊”四字之下,粘著一張樹葉,把下面的字蓋沒了。黃藥師伸手揭起樹葉,卻
見葉上連著一根細線,隨手一扯,猛聽得頭頂忽喇喇聲響,立時醒悟,忙向左躍開。歐陽鋒
見機也快,一見黃藥師身形晃動,立時躍向右邊,哪知乒乒乓乓一陣響亮,左邊右邊山洞頂
上同時掉下幾只瓦罐,兩人滿頭滿腦都淋滿了臭尿。
洪七公大叫:“好香,好香!”哈哈大笑。黃藥師氣極,破口大罵。歐陽鋒喜怒不形于
色,卻只笑了笑。黃蓉飛奔回去,取了衣履給父親換過,又將父親的一件長袍給歐陽鋒換
了。黃藥師重入巖洞,上下左右仔細檢視,再無機關,到那先前樹葉遮沒之處看時,見寫著
兩行極細之字:“樹葉決不可扯,上有臭尿淋下,千萬千萬,莫謂之不預也。”黃藥師又
好氣又好笑,猛然間想起,適才臭尿淋頭之時,那尿尚有微溫,當下返身出洞,說道:“老
頑童離去不久,咱們追他去。”郭靖心想:“兩人碰上了面,必有一番惡斗。”待要出勸
阻,黃藥師早已向東而去。
眾人知道島上道路古怪,不敢落后,緊緊跟隨,追不多時,果見周伯通在前緩步而行。
黃藥師足下發勁,身子如箭離弦,倏忽間已追到他身后,伸手往他頸中抓下。周伯通向左一
讓,轉過身來,叫道:“香噴噴的黃老邪啊!”黃藥師這一抓是他數十年勤修苦練之功,端
的是快捷異常,威猛無倫,他踏糞淋尿,心下惱怒之極,這一抓更是使上了十成勁力,哪知
周伯通只隨隨便便的一個側身就避了開去,當真是舉重若輕。黃藥師心中一凜,不再進擊,
定神瞧時,只見他左手與右手用繩索縛在胸前,臉含微笑,神情得意之極。郭靖搶上幾步,
說道:“大哥,黃島主成了我岳父啦,大家是一家人。”周伯通嘆道:“岳甚么父?你怎地
不聽我勸?黃老邪刁鉆古怪,他女兒會是好相與的么?你這一生一世之中,苦頭是有得吃的
了。好兄弟,我跟你說,天下甚么事都干得,頭上天天給人淋幾罐臭尿也不打緊,就是媳婦
兒娶不得。好在你還沒跟她拜堂成親,這就趕快溜之大吉罷。你遠遠的躲了起來,叫她一輩
子找你不到”
他兀自嘮叼不休,黃蓉走上前來,笑道:“周大哥,你后面是誰來了?”周伯通回頭一
看,并不見人。黃蓉揚手將父親身上換下來的一包臭衣向他后心擲去。周伯通聽到風聲,側
身讓過,拍的一聲,那包衣服落地散開,臭氣四溢。
周伯通笑得前仰后合,說道:“黃老邪,你關了我一十五年,打斷了我兩條腿,我只叫
你踩兩腳屎,淋一頭尿,兩下就此罷手,總算對得起你罷?”
黃藥師尋思這話倒也有理,心意登平,問道:“你為甚么把雙手縛在一起?”周伯通
道:“這個山人自有道理,天機不可泄漏。”說著連連搖頭,神色黯然。原來當日周伯通困
在洞中,數次忍耐不住,要沖出洞來與黃藥師拚斗,但轉念一想,總歸不是他的敵手,若是
給他打死或是點了穴道,洞中所藏的上半部《九陰真經》非給他搜去不可,是以始終隱忍,
這日得郭靖提醒,才想到自己無意之中練就了分心合擊的無上武功,黃藥師武功再高,也打
不過兩個周伯通,一直不住盤算,要如何報復這一十五年中苦受折磨之仇。郭靖走后,他坐
在洞中,過去數十年的恩怨愛憎,一幕幕在心中涌現,忽然遠遠聽到玉簫、鐵箏、長嘯三般
聲音互斗,一時心猿意馬,又是按勒不住,正自煩躁,斗然想起:“我那把弟功夫遠不及
我,何以黃老邪的簫聲引不動他?”當日他想不通其中原因,現下與郭靖相處日子長了,明
白了他的性情,這時稍加思索,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年紀幼小,不懂得男女之間那
些又好玩、又麻煩的怪事,何況他天性純樸,正所謂無欲則剛,乃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我
這么一大把年紀,怎么還在苦思復仇?如此心地狹窄,想想也真好笑!”
他雖然不是全真道士,但自來深受全真教清靜無為、淡泊玄默教旨的陶冶,這時豁然貫
通,一聲長笑,站起身來。只見洞外晴空萬里,白云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黃藥師對他十五
年的折磨,登時成為雞蟲之爭般的小事,再也無所縈懷。轉念卻想:“我這一番振衣而去,
桃花島是永遠不來的了,若不留一點東西給黃老邪,何以供他來日之思?”于是興致勃勃的
挖孔拉屎、吊罐撒尿,忙了一番之后,這才離洞而去。他走出數步,忽又想起:“這桃花島
道路古怪,不知如何覓路出去。郭兄弟留在島上,兇多吉少,我非帶他同去不可。黃老邪若
要阻攔,哈哈,黃老邪,若要打架,一個黃老邪可不是兩個老頑童的敵手啦!”想到得意之
處,順手揮出,喀喇一聲,打折了路旁一株小樹,驀地驚覺:“怎么我功力精進如此?這可
與雙手互搏的功夫無關。”手扶花樹,呆呆想了一陣,兩手連揮,喀喀喀喀,一連打斷了七
八株樹,不由得心中大震:“這是《九陰真經》中的功夫啊,我我我幾時練過
了?”霎時間只驚得全身冷汗,連叫:“有鬼,有鬼!”
他牢牢記住師兄王重陽的遺訓,決不敢修習經中所載武功,哪知為了教導郭靖,每日里
口中解釋、手上比劃,不知不覺的已把經文深印腦中,睡夢之間,竟然意與神會,奇功自
成,這時把拳腳施展出來,卻是無不與經中所載的拳理法門相合。他武功深湛,武學上的悟
心又是極高,兼之《九陰真經》中所載純是道家之學,與他畢生所學本是一理相通,他不想
學武功,武功卻自行撲上身來。他縱聲大叫:“糟了,糟了,這叫做惹鬼上身,揮之不去
了。我要開郭兄弟一個大大的玩笑,哪知道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懊喪了半日,伸
手連敲自己腦袋,忽發奇想,于是剝下幾條樹皮,搓成繩索,靠著牙齒之助,將雙手縛在一
起,喃喃念道:“從今而后,若是我不能把經中武功忘得一干二凈,只好終生不與人動武
了。縱然黃老邪追到,我也決不出手,以免違了師兄遺訓。唉,老頑童啊老頑童,你自作自
受,這番可上了大當啦。”黃藥師哪猜得其中緣由,只道又是他一番頑皮古怪,說道:“老
頑童,這位歐陽兄你是見過的,這位”他話未說完,周伯通已繞著眾人轉了個圈,在每
人身邊嗅了幾下,笑道:“這位必是老叫化洪七公,我猜也猜得出。他是好人。正是天網恢
恢,臭尿就只淋了東邪西毒二人。歐陽鋒,當年你打我一掌,今日我還你一泡尿,大家扯
直,兩不吃虧。”歐陽鋒微笑不答,在黃藥師耳邊低聲道:“藥兄,此人身法快極,他功夫
確已在你我之上,還是別惹他為是。”黃藥師心道:“你我已二十年不見,你怎知我功夫就
必不如他?”向周伯通道:“伯通,我早說過,但教你把《九陰真經》留下,我焚燒了祭告
先室,馬上放你走路,現下你要到哪里去?”周伯通道:“這島上我住得膩了,要到外面逛
逛去。”黃藥師伸手道:“那么經呢?”周伯通道:“我早給了你啦。”黃藥師道:“別瞎
說八道,幾時給過我?”周伯通笑道:“郭靖是你女婿是不是?他的就是你的,是不是?我
把《九陰真經》從頭至尾傳了給他,不就是傳給了你?”
郭靖大吃一驚,叫道:“大哥,這這你教我的當真便是《九陰真經》?”周伯
通哈哈大笑,說道:“難道還是假的么?”郭靖目瞪口呆,登時傻了。周伯通見到他這副呆
樣,心中直樂出來,他花了無數心力要郭靖背誦《九陰真經》,正是要見他于真相大白之際
驚得暈頭轉向,此刻心愿得償,如何不大喜若狂?黃藥師道:“上卷經文原在你處,下卷經
文你卻從何處得來?”周伯通笑道:“還不是你那個好女婿親手交與我的。”郭靖道:
“我我沒有啊。”黃藥師怒極,心道:“郭靖你這小子竟敢對我弄鬼,那瞎子梅超風這
時還在拚命的找尋呢。”怒目向郭靖橫了一眼,轉頭對周伯通道:“我要真經的原書。”周
伯通道:“兄弟,你把我懷里那本書摸出來。”郭靖走上前去,探手到他懷中,拿出一本厚
約半寸的冊子。周伯通伸手接過,對黃藥師道:“這是真經的上卷,下卷經文也夾在其中,
你有本事就來拿去。”黃藥師道:“要怎樣的本事?”周伯通雙手夾住經書,側過了頭,
道:“待我想一想。”過了半晌,笑道:“裱糊匠的本事。”黃藥師道:“甚么?”周伯通
雙手高舉過頂,往上一送,但見千千萬萬片碎紙斗然散開,有如成群蝴蝶,隨著海風四下飛
舞,霎時間東飄西揚,無可追尋。黃藥師又驚又怒,想不到他內功如此深湛,就在這片刻之
間,把一部經書以內力壓成了碎片,想起亡妻,心中又是一酸,怒喝:“老頑童,你戲弄于
我,今日休想出得島去!”飛步上前,撲面就是一掌。周伯通身子微晃,接著左搖右擺,只
聽得風聲颼颼,黃藥師的掌影在他身旁飛舞,卻始終掃不到他半點。這路“落英神劍掌”是
黃藥師的得意武功,豈知此刻連出二十余招,竟然無功。
黃藥師見他并不還手,正待催動掌力,逼得他非招架不可,驀地驚覺:“我黃藥師豈能
與縛住雙手之人過招。”當即躍后三步,叫道:“老頑童,你腿傷已經好了,我可又要對你
不起啦。快把手上的繩子崩斷了,待我見識見識你《九陰真經》的功夫。”周伯通愁眉苦
臉,連連搖頭,說道:“不瞞你說,我是有苦難。這手上的繩子,說甚么都是不能崩斷
的。”黃藥師道:“我給你弄斷了罷。”上前拿他手腕。周伯通大叫:“啊喲,救命,救
命!”翻身撲地,連滾幾轉。
郭靖吃了一驚,叫道:“岳父!”待要上前勸阻,洪七公拉住他的手臂,低聲道:“別
傻!”郭靖停步看時,只見周伯通在地下滾來滾去,靈便之極,黃藥師手抓足踢,哪里碰得
到他的身子?洪七公低聲道:“留神瞧他身法。”郭靖見周伯通這一路功夫正便是真經上所
說的“蛇行貍翻”之術,當下凝神觀看,看到精妙之處,情不自禁的叫了聲:“好!”黃藥
師愈益惱怒,拳鋒到處,猶如斧劈刀削一般,周伯通的衣袖袍角一塊塊的裂下,再斗片刻,
他長須長發也一叢叢的被黃藥師掌力震斷。周伯通雖未受傷,也知道再斗下去必然無幸,只
要受了他一招半式,不死也得重傷,眼見黃藥師左掌橫掃過來,右掌同時斜劈,每一掌中都
暗藏三招后繼毒招,自己身法再快,也難躲閃,只得雙膀運勁,蓬的一聲,繩索崩斷,左手
架開了他襲來的攻勢,右手卻伸到自己背上去抓了抓癢,說道:“啊喲,癢得我可受不了
啦。”
黃藥師見他在劇斗之際,居然還能好整以暇的抓癢,心中暗驚,猛發三招,都是生平絕
學。周伯通道:“我一只手是打你不過的,唉,不過沒有法子。我說甚么也不能對不起師
哥。”右手運力抵擋,左手垂在身側,他本身武功原不及黃藥師精純,右手上架,被黃藥師
內勁震開,一個踉蹌,向后跌出數步。黃藥師飛身下撲,雙掌起處,已把周伯通罩在掌力之
下,叫道:“雙手齊上!一只手你擋不住。”周伯通道:“不行,我還是一只手。”黃藥師
怒道:“好,那你就試試。”雙掌與他單掌一交,勁力送出,騰的一響,周伯通一交坐在地
下,閉上雙目。黃藥師不再進擊,只見周伯通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臉色登時慘白如
紙。眾人心中都感奇怪,他如好好與黃藥師對敵,就算不勝,也決不致落敗,何以堅決不肯
雙手齊用?
只見周伯通慢慢站起身來,說道:“老頑童上了自己的大當,無意之中竟學到了九陰奇
功,違背師兄遺訓。若是雙手齊上,黃老邪,你是打我不過的。”
黃藥師知他所非虛,默默不語,心想自己無緣無故將他在島上囚了十五年,現下又將
他打傷,實在說不過去,從懷里取出一只玉匣,揭開匣蓋,取出三顆猩紅如血的丹藥,交給
他道:“伯通,天下傷藥,只怕無出我桃花島無常丹之右。每隔七天服一顆,你的內傷可以
無礙。現下我送你出島。”周伯通點了點頭,接過丹藥,服下了一顆,自行調氣護傷,過了
一會,吐出一口瘀血,說道:“黃老邪,你的丹藥很靈,無怪你名字叫作‘藥師’。咦,奇
怪,奇怪,我名叫‘伯通’,那又是甚么意思?”他凝思半晌,搖了搖頭,說道:“黃老
邪,我要去了,你還留我不留?”黃藥師道:“不敢,任你自來自去。伯通兄此后如再有興
枉顧,兄弟倒履相迎。我這就派船送你離島。”郭靖蹲下地來,負起周伯通,跟著黃藥師走
到海旁,只見港灣中大大小小的停泊著六七艘船。
歐陽鋒道:“藥兄,你不必另派船只送周大哥出島,請他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黃藥
師道:“那么費鋒兄的心了。”向船旁啞仆打了幾個手勢,那啞仆從一艘大船中托出一盤金
元寶來。黃藥師道:“伯通,這點兒金子,你拿去頑皮胡用罷。你武功確比黃老邪強,我佩
服得很。”周伯通眼睛一霎,臉上做了個頑皮的鬼臉。向歐陽鋒那艘大船瞧去,見船頭扯著
一面大白旗,旗上繡著一條張口吐舌的雙頭怪蛇,心中甚是不喜。歐陽鋒取出一管木笛,噓
溜溜的吹了幾聲,過不多時,林中異聲大作。桃花島上兩名啞仆領了白駝山的蛇奴驅趕蛇群
出來,順著幾條跳板,一排排的游入大船底艙。周伯通道:“我不坐西毒的船,我怕蛇!”
黃藥師微微一笑,道:“那也好,你坐那艘船罷。”向一艘小船一指。周伯通搖搖頭道:
“我不坐小船,我要坐那邊那艘大船。”黃藥師臉色微變,道:“伯通,這船壞了沒修好,
坐不得的。”眾人瞧那船船尾高聳,形相華美,船身漆得金碧輝煌,卻是新打造好的,哪有
絲毫破損之象?周伯通道:“我非坐那艘新船不可!黃老邪,你干嗎這樣小氣?”黃藥師
道:“這船最不吉利,坐了的人非病即災,是以停泊在這里向來不用的。我哪里是小氣了?
你若不信,我馬上把船燒了給你看。”做了幾個手勢,四名啞仆點燃了柴片,奔過去就要燒
船。
周伯通突然間在地下一坐,亂扯胡子,放聲大哭。眾人見他如此,都是一怔,只有郭靖
知道他的脾氣,肚里暗暗好笑。周伯通扯了一陣胡子,忽然亂翻亂滾,哭叫:“我要坐新
船,我要坐新船。”黃蓉奔上前去,阻住四名啞仆。洪七公笑道:“藥兄,老叫化一生不吉
利,就陪老頑童坐坐這艘兇船,咱們來個以毒攻毒,斗它一斗,瞧是老叫化的晦氣重些呢,
還是你這艘兇船厲害。”黃藥師道:“七兄,你再在島上盤桓數日,何必這么快就去?”洪
七公道:“天下的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不日就要在湖南岳陽聚會,聽老叫化指派丐幫頭
腦的繼承人。老叫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要歸天,不先派定誰繼承,天下的叫化豈非無人統
領?因此老叫化非趕著走不可。藥兄厚意,兄弟甚是感激,待你的女兒女婿成婚,我再來叨
擾罷。”黃藥師嘆道:“七兄你真是熱心人,一生就是為了旁人勞勞碌碌,馬不停蹄的奔
波。”洪七公笑道:“老叫化不騎馬,我這是腳不停蹄。啊喲,不對,你繞了彎子罵人,腳
上生蹄,那可不成了牲口?”
黃蓉笑道:“師父,這是您自己說的,我爹可沒罵您。”洪七公道:“究竟師父不如親
父,趕明兒我娶個叫化婆,也生個叫化女兒給你瞧瞧。”黃蓉拍手笑道:“那再好也沒有。
我有個小叫化師妹,可不知有多好玩。”
歐陽克斜眼相望,只見日光淡淡的射在她臉頰之上,真是艷如春花,麗若朝霞,不禁看
得癡了。但隨即見她的眼光望向郭靖,脈脈之意,一見而知,又不禁怒氣勃發,心下暗暗立
誓:“總有一日,非殺了這臭小子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