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云耳中嗡的一聲響,心口猶如被人猛力打了一拳。難道師妹已生了女兒?難道她女兒就叫“空心菜”?她叫“空心菜”,是叫她女兒,并不是叫我?難道自己誤沖誤撞,又來到了萬震山家里?
這幾年來,他心底隱隱存著個指望,總盼忽然有一天會發現,師妹其實并沒嫁給萬圭,沈城那番話原來都是撒謊。他這個念頭從來沒敢對丁典說起,只是深深地藏在心底,有時午夜夢回,忽然會歡喜得跳了起來。可是這時候,他終于親眼見到、親耳聽到,有一個小女孩在叫她“媽媽”。
他淚水涌到了眼中,從柴房的窗格中模模糊糊地瞧出去,只見戚芳蹲在地下,張開了雙臂,那小女孩笑著撲在她懷里。戚芳連連親吻那小女孩的臉頰,柔聲笑道:“空心菜自己會玩,真乖!”
狄云只看到戚芳的側面,看到她細細的長眉,彎彎的嘴角,臉蛋比幾年前豐滿子些,更加的白嫩和艷麗。他心中又是一酸:“這幾年來做了萬家的少奶奶,不用在田里耕作,不用受日曬雨淋,身子自然養得好了。”
只聽戚芳道:“空心菜別在這里玩,跟媽媽回房去。”那女孩道:“這里好玩,空心菜要看螞蟻。”戚芳道:“不,今天外面有壞人,要捉小孩子。空心菜還是回房里去罷。”那女孩道:“什么壞人?捉小孩做什么?”戚芳站起身來,拉著女兒的手道:“監牢里逃走了兩個很兇很兇的壞人。爸爸去捉壞人去啦。壞人到這里,就捉空心菜去。空心菜聽媽媽的話,回房去玩。媽給你做個布娃娃,好不好?”那女孩卻甚是執拗,道:“不要布娃娃。空心菜幫爸爸捉壞人。”
狄云聽戚芳口口聲聲稱自己為“壞人”,一顆心越來越沉了下去。
便在這時,菜園外蹄聲得得,有數騎馬奔過。戚芳從腰間抽出長劍,搶到后園門口。
狄云站在窗邊不敢稍動,生怕發出些聲響,便驚動了戚芳。他無論如何不愿再和師妹相見,胸間的悲憤漸漸地難以抑制,自己沒做過半點壞事,無端端地受了世間最慘酷的苦楚,她竟說自己是一“壞人”。
他見小女孩走近了柴房門口,只盼她別進來,可是那女孩不知存著什么念頭,竟然跨步便進了柴房。狄云將臉藏在稻草堆后面,暗道:“出去,出去!”
突然之間,小女孩見到了他,見到這蓬頭散發、滿臉胡子的可怕樣子,驚得呆了,睜著圓圓的大眼,要想哭出聲來,卻又不敢。
狄云知道要糟,只要這女孩一哭,自己的蹤跡立時會給戚芳發覺,當即搶步而上,左手將她抱起,右手按住了她的嘴巴。可是終于慢了片刻,小女孩已然“啊”的一聲,哭了出來。只是這哭聲斗然而止,后半截給狄云按住了。
戚芳眼觀園外,一顆心始終系在女兒身上,猛聽得她出聲有異,一轉頭,已不見了她人形,跟著聽得柴房中稻草發出簌簌響聲,急忙兩個箭步,搶到柴房門口,只見一個胡子蓬松、滿身血污的漢子抱住了她女兒,一只手按在她口上。戚芳這一驚當真是魂飛天外,長劍挺出,便向狄云臉上刺去,喝道:“快放下了孩子!”
狄云心中一酸,自暴自棄的念頭又起:“你要殺我,這便殺吧!”見她長劍刺到,竟是不閃不避。戚芳一呆,生怕傷了女兒,疾收長劍,又喝:“放下我孩子!”
狄云聽她口口聲聲只是叫自己放下孩子,全無半分故舊的情誼,怒氣大盛,偏不放下她孩子,右手順手在柴堆中抽了一條木柴,在她長劍上一格,倒退了一步。
戚芳見這兇惡漢子仍是抱著女兒不放,心中越來越驚,雙膝忽感酸軟,吸一口氣,挺劍向狄云右肩急刺。狄云側身讓過,右手中的木柴當作劍使,自左肩處斜劈向下,跟著向后刺出。戚芳驚噫一聲,只覺這劍法極熟,正是她父親所傳的一招“哥翁喊上來”,當下不及思索,低頭躲過,手中長劍便是兩招“虎踢奔驚風,連山若布逃”。
這柴房本就狹隘,堆滿了柴草之后,余下的地方不過剛可夠兩人容身回旋,這一拆上了招,處處礙手礙腳。
狄云自幼和戚芳同師學藝,沒一日不是拆招練劍,相互間的劍招都是爛熟于胸,這時見她使出這兩招劍法,自然而然便依師父所授的招數拆了下去,堪堪使到“老泥招大姐,馬鳴風小小”,手中木柴大開大闔,口中一聲長嘯,橫削三招。
當年師兄妹練劍,拆到此處時戚芳便已招架不住,但這時狄云將木柴第三次橫削過去時,忽然間手腕一酸,拍的一聲,木柴竟爾掉在地下。他一驚之下,隨即省悟:“我右手手指被削,已終身不能使劍,我這可忘了。”
一抬頭,只見戚芳手中的長劍劍尖離自己胸口不及一寸,劍身顫動不已,她臉上驚愕之情,實是難以形容。
兩人怔怔地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誰都說不出話來。隔了好半晌,戚芳才道:“是……是你么?”喉音干澀,嘶啞幾不成聲。
狄云點了點頭,將左臂中抱著的小女孩遞了過去。戚芳拋下長劍,忙將女兒接過,不知說什么才好。那女孩已嚇得連哭也哭不出來,將小臉蛋藏在母親懷里,再也不敢向狄云多瞧一眼。戚芳道:“我……我不知道是你。這許多年來……”
忽然外面一個男子的聲音叫道:“芳妹,芳妹!你在哪里?”正是萬圭,呼聲越來越近,正尋向菜園中來。戚芳臉上陡然變色,低聲在女兒耳邊說:“空心菜,這伯伯不是壞人,你別跟爹爹說。知道么?”小女孩抬起頭來,向狄云瞧了一眼,見到他這副可怖的神情模樣,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外面那男子聽到了女孩的哭聲,循聲而至,叫道:“空心菜,別哭。爹爹在這兒!”
戚芳向狄云望了一眼,轉身便出,反手帶上了柴門,抱著女兒,向丈夫迎了上去。
狄云呆呆地站著,似乎有個聲音不住地在耳邊響著:“我還是死了的好,我還是死了的好!”只聽那男子聲音笑問:“空心菜為什么哭?”狄云很想到窗口去瞧瞧,萬圭這時候是怎么一副模樣,可是一雙腳便如是在地下釘住了,再也移動不得。
聽得戚芳笑道:“我和空心菜在后門口玩,兩騎馬奔過,馬上的人拿了兵刃,長相挺兇的。空心菜說是壞人,要捉了她去,嚇得大哭。”萬圭笑道:“那是知府衙門里追拿逃犯。來,爹爹抱空心菜。爹爹打死壞人。空心菜不怕壞人。爹爹把壞人一個個都打死了。”
狄云心中一驚:“女人撒謊的本領真不小,這么一說,那女孩就算說見到了壞人,她丈夫也不會起疑。哼,我為什么要你包瞞?你們只管來捉我去,打死我好了。”
兩步搶到窗邊,向外望去,只見萬圭衣飾華麗,抱著那女孩正向內走,戚芳倚偎在他身旁,并肩而行,神態極是親熱。
師妹已嫁了萬圭,這件事以往狄云雖曾幾千幾萬次地想過,但總盼是假的,此刻活生生的情景終于出現在眼前了。他張口大叫:“我……”俯身便想去拾戚芳拋在地下的長劍,沖出去和萬圭拚命。自己身入牢獄,受了這許許多多苦楚,都是出于眼前這人的陷害,而自己愛逾性命的情侶,卻成了這人的妻室。這時候心中更無別念,不是去殺了這人,便是死在他的手下。
但就這么一俯身,看到了柴草中丁典的尸身,見到丁典雙眼閉上,臉上神色安詳,驀地想起:“丁大哥臨死時諄諄叮囑,求我將他與凌小姐合葬。我這時出去和萬圭這賊子相拚,送了性命半點也不打緊,丁大哥的心愿卻完成不了啦。”轉念又想:“我求師妹成全此事,只怕也能辦到……呸,呸!狄云你這小子,你自己也不肯承擔的事,如何去轉托別人?你死在地下,有何臉面和丁大哥相見?師妹這等沒良心,豈肯為你辦什么大事?”一想通了這一節,終于慢慢抑制了憤激之心。
但他這一聲“我”字,已驚動了萬圭,只聽他道:“好象柴房里有人。”戚芳笑道:“是嗎?剛才我見老王進去搬柴。圭哥,我給你燉了燕窩,快去吃了罷。空心菜老是哭個不休,得讓她好好睡上一覺。”萬圭“嗯”了一聲,道:“柴房里是廚子老王?”抱著女兒兩夫妻并肩去遠了。
狄云一時腦海中空空洞洞,無法思索,過了好半晌,伸手捶了捶自己腦袋,尋思:“這柴房終究不能久躲,那個廚子老王真的來搬柴燒飯,那怎么辦?我還是將丁大哥密密藏起,自己溜將出去,到得晚間,再來搬取丁大哥的尸身。嗯,就是這樣。”
可是,只跨得一步,心中便有個聲音在拉住他:“師妹一定會再來瞧我。我這一走,便永遠見不著了。”“再見她一面,又有什么好?她有丈夫、女兒,一家人歡歡喜喜的,哪會將我這個殺人逃犯放在心上?我再見她,豈不是徒然地自討沒趣?”“唉,我在獄中等了這許多年,日思夜想,只盼再見她一面,今日豈可錯過了這機會?我難道又有什么別的指望了?只不過是要問問,師父他老人家有訊息么?我要問她,為什么這么喜新厭舊,我一遭災禍,立時就對我毫不顧念?”“問這些又有什么意思?她不是說謊,便是照實而答。謊話,有什么可聽的?她如照實說了,我只有更加傷心。”
這么思前想后,一會兒決意立刻離開,但跟著又拿不定主意。他向來爽快,原不是這般遲疑不決、三心兩意之人,可是今日面臨一生中最大的難題,竟不知如何決斷才好。留著,明知不妥,就此一走,卻又是萬分的不舍。
正自這般思潮翻涌,栗六不定,忽聽得菜園中腳步輕響,一個人躡手躡腳地悄悄走來。那人走幾步,便停一下,又走幾走,顯然是嚴神戒備,唯恐有人知覺。
那人越來越近,狄云一顆心怦怦亂跳:“師妹終于找我來了。她要跟我說什么?是求我原恕么?她還有一些念舊之意么?”又想:“我還有什么話要跟她說的?唉,算了,算了!她有好丈夫,好女兒,過得挺開心的。我永遠不要再見她了。”
突然之間,滿腔復仇之心,化作冰涼:“我本是個鄉下窮小子,就算不受這場冤屈,師妹和我成了夫妻,我固然快樂,師妹卻勢必要辛苦勞碌一輩子,于她又有什么好處?我要復仇,是將萬圭殺了么?師妹成了寡婦,難道還能嫁給我,嫁給她的殺夫仇人?她心中早就沒了我這個人,從前我就比不上萬圭,現下我跟他更是天差地遠了。這場冤仇,就此一筆勾銷,讓她夫妻母女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吧。”
想到此處,決意不再和戚芳多說什么,俯身便去柴草堆中抱丁典的尸身,猛聽得砰的一聲,柴房門板給人一腳踢開。狄云吃一驚,轉過身來,只見一個高瘦男子手中長劍光芒閃爍,站在門口,卻是萬圭。狄云輕噫一聲,不假思索,便俯身拾起戚芳遺下的長劍。
萬圭滿臉煞氣,他早已得知狄云越獄的消息,整日便心神不寧,這時一眼看見狄云手中長劍是戚芳之物,更是又妒又恨,冷冷地道:“好啊,在柴房里相會,她連自己的兵刃也給了你,想謀殺親夫么?只怕也沒這么容易!”
狄云腦中一片混亂,一時也不懂萬圭在說些什么,心中只想:“怎么是他來了?他怎會知道我在這里?自然是師妹說的,叫她丈夫來捉我去請功領賞。她怎么會這般無情無義?”
萬圭見狄云不答,只道他情怯害怕,挺劍便向他胸口疾刺過去,狄云揮劍擋過,自然而然地使出了昔年老乞丐所授的那招“刺喉式”,長劍斜轉,已指向萬圭喉頭。這招劍法怪異之極,萬圭當年招架不住,事隔五年,雖然武功已大有長進,卻仍是招架不住。
萬圭一驚之下,手中長劍不知如何運使才好,收劍低擋已然不及,發劍攻敵也已落了后手,便這樣微一遲疑,一條性命已全然交在對方手中,心下憤怒已極,卻絲毫不敢動彈,瞧著狄云一張滿臉胡子的污穢臉孔,憤怒之情漸漸變為恐懼。
狄云這一劍卻也不刺過去,心中轉念:“我殺他不殺?”
萬圭在萬分危急之際,忽然見到對方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而持劍的手腕卻又微微顫抖,靈機一動,大聲叫道:“戚芳,你來看!”
狄云聽他大叫“戚芳”,心中一驚,微微側頭去看。不料萬圭這是用計使詐,乘他略一轉頭,立即長劍挺上,奮力上格。狄云右手手指被削,持劍不牢,長劍脫手飛出。萬圭大喜,立即挺劍刺出。狄云連閃兩閃,躲在柴堆之后,順手抽起一條硬柴,以柴當劍,奮力打去。萬圭刷刷兩劍,將他那段硬柴削短了一截。狄云將手中半截硬柴用力擲出,待他躍身閃避,又抽了一段柴,再度攻去。
萬圭見他失了兵刃,自己已操必勝,就算他以柴作劍,截中自己一下兩下,也無大礙,定了定神,展開劍法緩緩進攻。數招之后,狄云一聲怒吼,右腕中劍,登時血如泉涌,手指無力,拋下了硬柴。萬圭跟著又是一劍刺中他大腿,飛起左足,將他踢倒。狄云掙扎著還待爬起,萬圭又是一腳踢在他顴骨之上,狄云登時暈了過去。
萬圭罵道:“裝死嗎?”在他右肩上砍了一劍,見他并不動彈,才知是真的昏暈,心想:“凌知府許下五千兩銀子的重賞,捉拿這兩名囚犯,自然是捉活的好。反正這一次送將官里去,這人自是難以活命,我何必親手殺他?”一瞥眼,見到柴草堆中露出一只腳來,不由得又驚又喜:“這里還有一人!”他不知丁典已死,急忙揮劍,砍在尸體腳上。
狄云雖被踢暈,腦子中卻有個聲音在大叫大喊:“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答應過丁大哥的,要將他尸身和凌小姐合葬。”這念頭強烈之極,很快便醒了過來。迷迷糊糊地想起:“許多年之前的一天晚上,我也曾被他打倒,也曾被他在頭上重重踢了幾下。”緩緩睜開眼來,只見萬圭正揮劍向丁典的尸身上砍了下去。他初時還未十分清醒,不知眼前之事是什么意思,但隨即見到萬圭將丁典的尸身從柴草里拖了出來,他大叫一聲:“丁大哥!”突然間全身精力彌漫,急縱而起,撲在萬圭背上,右臂已扼住了他喉嚨。
萬圭大驚之下,待要反劍去刺,但手臂無法后彎,連劈幾劍,都劈在硬柴堆上,而狄云扼在他喉頭的手臂卻越收越緊了。
狄云見他傷殘丁典的尸體,怒發如狂,這人陷害自己,奪去戚芳,這怨仇尚可置之不理,但如此殘害丁典,卻萬萬不能干休,一時心中更無別的念頭,只盼即刻便將敵人扼死。但覺萬圭掙扎了一會,抵抗已漸漸無力,可是狄云數處受傷,傷口中流血不止,自己手臂上的力氣卻在更快地消失。心中不住說:“我再支持一會,便能扼死了他。”到后來眼前金星亂舞,腦中亂成一團,終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雖然暈去,扼在萬圭喉間的手臂仍是沒有松開,萬圭給他扼得難以呼吸,就在狄云暈去之時,同時失卻了知覺。
柴草堆上躺著這一對冤家。兩個人似乎都死了,但胸間都還在起伏,口鼻間仍有呼吸。
真不知冥冥間如何安排?若是狄云先醒轉片刻,他拾起地下的長劍,自是一劍便將萬圭殺了。倘若萬圭先行醒轉,他也不會再存將狄云生擒活捉的念頭,那實在太過危險,勢必是隨手一劍,砍在他頭上,立時便取了他性命。
世界上什么事情都能發生。未必好人一定運氣好,壞人一定運氣壞。反過來也一樣,也未必壞人運氣好,好人運氣壞。每個人都會死的,遲死的人也未必一定運氣好些。
但對于活著的人,對于戚芳和她的小女兒,狄云先死,還是萬圭先死,中間便有很大的差別。倘若這時候要戚芳來抉擇,要她選一個人,讓他先行醒轉,不知她會選誰?
柴房中的兩個人兀自昏暈不醒,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音,慢慢走近柴房。
狄云耳中聽到浩浩的水聲,臉上有冰涼的東西一滴滴濺上來,隱隱生疼,隨即覺得身上很冷,半點也沒有力氣。他一有知覺,立即右臂運勁,叫道:“我扼死你!我扼死你!”但臂彎中虛空無物,跟著又發覺自己身子在不住搖晃,在不住移動。驚惶中睜開眼來,眼前黑沉沉地,只覺得一滴滴水珠打在臉上、手上、身上,原來是天在下大雨。
身子仍是不住搖晃,胸口煩惡,只想嘔吐。忽然間,身旁有一艘船駛過,船上張了帆,那清清楚楚是一艘船。奇怪極了,怎么身旁會有一艘船?
只想坐起身來看個究竟,但全身酸軟,連一根指頭也動不了,只能這般仰天臥著,眼見得頭頂有黑云飄動,那不是在柴房之中。心中突然想起:“丁大哥呢?”一想到丁典,身上驀地里生了一股力氣,雙手一按,便即坐起,身子跟著晃了幾晃。
他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正在江水滔滔的大江中順流而下。是夜晚,天上都是黑云,正下著大雨,他向船左船右岸上凝目望去,兩邊都是黑沉沉的,什么也瞧不見。他心中焦急,大叫:“大哥,丁大哥!”他知道丁典已經死了,但他的尸身萬萬不能失去。突然之間,左足踢到軟軟一物,低頭一看,不由得驚喜交集,叫道:“丁大哥,你在這里!”張開雙臂,抱住了他。丁典的尸身,便在船艙中他的足邊。
他虛弱得連喘氣也沒有力氣,連想事也沒力氣。只覺喉干舌燥,便張開了口,讓天空中落下來的雨點濕潤嘴唇和舌頭。這般迷迷糊糊地似睡似醒,雙臂抱著丁典的尸身,直至天色漸明,大雨卻兀自不止。
晨光熹微之中,忽然見到自己大腿上有一大塊布條纏著,定了定神,發覺布條是包扎著傷口,跟著發覺手臂和肩頭的兩處傷口上也都有布帶裹住,鼻中隱隱聞到金創藥的藥氣。一晚大雨,繃帶都濕透了,但傷口已不再流血。
“是誰給我包扎了傷口?要是傷口不裹好,也不用誰來殺我,單是流血便要了我的性命。”驀地里感到一陣難以忍耐的寂寞凄涼:“這世上還有誰來關懷我、幫助我?丁大哥已經死了,更會有誰盼望我活著?會費心來替我裹傷?”細看那幾條繃帶,纏得極不整齊,似乎包扎的人動手時十分的心急慌忙,然而繃帶不是粗布,而是上佳的緞子,緞帶的一邊鑲著精致的花邊,另一邊是撕口,顯然,是從衣衫上撕下來的。是女子的衣衫。
是師妹么?他心中怦然而動,胸口隨即熱了起來,嘴角邊露出了自嘲的苦笑:“她去叫丈夫來殺我,怎么又會給我裹傷?要不是她通風,我躲在柴房里,萬圭又怎會知道?”
可是自己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是在江中飄流。不知這地方離江陵已有多遠?無論如何,是暫時脫離了險境,不會再受凌知府的追拿了。
“是誰給我裹了傷口?是誰將我放在小船之中?連丁大哥也一起來了?”他對自己的生死已并不關懷,但丁典的尸體也和他在一起,這事卻不能不令他衷心感激。
苦苦思索,想得頭也痛了,始終沒能想出半點端倪。他竭力追憶過去一天中所發生的事,想到萬圭劍砍丁典、自己竭力扼他咽喉之后,就再也想不下去了。以后的事情,腦海中便是一片空白。
一側頭間,額角撞著了一包硬硬的東西,那是用綢布包著的一個小小包袱。他心中一喜,料得這包袱之中定有線索可尋,顫抖著雙手打了開來,只見包里有五六錠碎銀子,還有四件女子首飾:一朵珠花、一只金鐲、一個金項圈、一只寶石戒指。另外是小孩子頸中所掛的一個金鎖片,鎖片上的金鏈是給人匆忙拉斷的,鏈子斷處還鉤上了一小塊衣衫的碎片,顯然,那是臨時從小孩頸中扯了下來,倒象是盜賊攔路打劫而得來一般。金鎖片上刻著“德容雙茂”四個字。狄云沒讀過多少書,字雖識得,卻不懂這四個字是什么意思,心想:“是那小孩的名字罷?”
他撥弄著這五件首飾,較之適才未見到那包袱之時,心中反更多了幾分胡涂:“銀子和首飾,自然是搭救我的那人給的,以便小舟靠了岸后,我好有錢買飯吃。可是,到底是誰給的呢?首飾不是師妹的,我可從來沒見她戴過。”
浩浩江水,送著一葉小舟順流而下。這一天中,狄云只是苦苦思索:“是誰給我包扎了傷口?是誰給了我銀兩首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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