淯水嘩嘩流淌著。比起前些時日,水位有所上漲,水勢也更加湍急。西岸空曠草地上,從宛城征發而來的丁壯們剛剛伐完木頭,開始搭建高臺。高臺之下,看熱鬧的人不少,多為來自南陽的世家大族。宛城劉氏、淯陽樂氏、葉縣宗氏、新野庾氏、順陽范氏……這些家族根基在地方,但在宛城這種地區中心都有人做官,今日之會,他們也受邀參加,于是一個個都來了——沒接到邀請的,也硬擠了過來湊熱鬧。辰時過后,北方響起了有節奏的鼓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灰色的營壘之中,大門洞開,無數軍士排著整齊的隊列,自營門魚貫而出。行至曠野中后,又在旗號的命令下,快速移動、靠攏。正中間的大陣最先成型。那是整整六千名鐵鎧武士,第一排執刀盾,隨后便是綿延不絕的長槍叢林。持械肅立之時,紋絲不動,殺氣騰騰。大陣左側也集結完畢了一個方陣,人數在五千上下,稍有喧嘩、散亂。粗粗整完隊列之后,向前奔了數十步,比銀槍大陣凸出了不少,居于左前方。大陣右側的三千人馬不如銀槍軍,但比前面那五千人好不少。他們多數身披皮甲,手里拿著黑漆漆的步槊,半數人腰間懸著步弓,在旗號金鼓的指引下,略略落后銀槍大陣數十步,居于右后方。左前、正中、右后一萬四千人布陣完畢后,又是數千人出營。他們看起來最差,沒有統一的戰袍,和農夫無異,器械也非常老舊、簡陋,更是五花八門。與前面三陣不同的是,他們拉著車馬出營,在最后方圍成一圈。輜重車居外,人立于內,車上放著不少弩機,會射箭的人也手執步弓,左右張望。看得出來,這批人的戰斗力很差,故只能落于后方,依托輜重布陣。步兵布陣的時候,兩千騎兵前出至兩翼,遠遠散開。待步兵大陣完成之后,他們才從馬背上下來,牽馬站立。這……高臺之下,本打算看熱鬧的士人們頓覺菊花一緊,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這是什么陣按兵書來說……兵書上有此類陣,但似是而非。我聽說過,早年陳公擺過此陣,曰‘偃月陣"。聽聞戰起來時,此陣會旋轉著打人,以攻伐敵軍大陣側翼為主。陣外圍那些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是什么人那是散隊,都是亡命徒,有今天沒明天的。在大陣側翼外圍游走,見到敵騎沖來,拿著一桿槍就敢上去搏命。這兵——有點兇啊。一開始還有人嘰嘰喳喳,交頭接耳,但隨著時間的延續,他們站著都覺得腿酸了,那幫人居然還是持械肅立著。唔,也不盡然。左前方的那個陣就有點喧嘩,站得也沒之前那么整齊了。右后方三千人沒什么喧嘩之聲,但陣型也不如之前。最絕的就是中間那六千人,披鎧執槍,像木偶一樣站到現在。嘚嘚馬蹄聲響起。數百騎自大陣后方繞出,在陣前橫行之后,慢慢停下。一金甲大將越眾而出,手持馬鞭,意氣風發。親將緊隨其后,團團圍護著。不止一個人手里牽著空馬,馬背上鞍具、武器齊全,不知道是換乘廝殺的戰馬,還是用來逃跑的。大敗之際,單騎走免也是個技術活,多準備一些空馬是必須的。金甲大將瞭望了一會,又策馬來到陣前,高舉馬鞭。殺!中軍大陣六千將士齊聲吶喊。震耳欲聾的聲浪瞬間傳到高臺這邊,所有人都面目肅然。不管你以前看不看得起邵勛這個人,是否對他的家世有所詬病,又或者對他的野心有什么不好的看法,這會面對實實在在的兵威時,可比史書上描寫的什么旌旗蔽日震撼多了。聽到的和看到的,總是不一樣的。殺!殺!殺!其他大陣也次第高喊了起來。一邊喊,一邊用矛桿有節奏地擊地,視覺、聽覺沖擊力都十分驚人。就在這震耳欲聾的呼喊聲中,梁芬也出了大營,在軍將、幕僚、親兵的簇擁下,緩緩而前。他定定地看了許久,然后嘆一聲氣,翻身下馬。傅宣、閻鼎等人緊接著下馬。傅宣還好,只是靜靜看著。閻鼎卻面現蒼白,下馬之時差點一個趔趄。倒不是害怕,而是心情激蕩,手腳微微有些不聽使喚。他下意識看了眼身后。萬余大軍陸陸續續出營,在曠野中列陣。公允地說,這些兵個人素質其實還行。從關中——有些甚至是秦州、梁州——這么一路趟過來的幸存者,鬼知道他們一路上干了什么事。弱者已經被淘汰在路上了。能到達沔北諸郡的,無一不是壯丁健婦。此刻列陣的胡漢丁壯,更是整個沔北諸郡的精華,兇悍狠厲、野性十足,看起來也是一副敢打敢拼的模樣。當然,他們也有弱點。裝具太差了!梁芬好歹占著宛城武庫,附近也有規模龐大的冶鐵工坊,日夜打制軍械,但他手下這些人依然是一副寒酸樣,不知道他的裝備都去哪里了。裝具差之外,還可以看得出這支部隊操練時間不長。其實可以理解,畢竟平時要忙農活,哪有那么多時間訓練而老梁還要給平定杜弢之亂的宛城、襄陽、湘州乃至王敦的部隊提供糧草,涌入的關西流民又每年都有,需要花費大量錢糧安置。最關鍵的是,他得不到南陽士族的支持,錢糧籌措困難。說到底,他沒有建立起脫產募兵部隊。邵勛也在遠遠看著,看到最后,哂然一笑。萬把人鬧哄哄亂了許久,才粗粗整隊完畢,此非善戰之軍。說好聽點,這些人還是璞玉,需要進一步雕琢。他很快下了馬,步行而前。梁芬頓了一會,也相向步行。雙方的隨從都留在后面,靜靜看著。陳公。梁公。行完禮后,邵勛看了一眼梁芬,笑道:一別經年,梁公風采依舊。不如陳公遠甚。梁芬說道:兩萬虎狼之師,陣列于野。如此威勢,惜來錯了地方。梁公之意,此兵應列于平陽城下邵勛問道。若不能殺敵安民,要此兵何用河陽三城、枋頭南北,若無此兵環立,怕是十年也筑不成,洛陽更不知破了幾回。梁芬嘆了口氣。他知道,耍嘴皮子怕是耍不過面前這人。不是口才不行,而是對方說的都是事實,而他又不屑于狡辯,不喜歡胡攪蠻纏。他漫步來到了淯水之畔,看著滾滾南下的河水,問道:君耀兵而來,到底是為何意擒我問罪還是迫我辭任梁公愿意辭任嗎梁芬看著淯水對岸新起的屋宇,良久后才道:固不愿也。天子已降旨。邵勛提醒道。梁芬扭頭看了他一眼,懶得廢話。梁公對天下大勢有何看法邵勛揭過了這個問題,問道。朝無正人,宗王逞威,禍亂天下,虛耗元氣,而今已是岌岌可危。梁公出鎮宛城、持節巨鎮,憑此山川重險、舟車要沖之地,可曾為朝廷分憂收攏流民,分以田地,給以資糧,練以成軍,可算分憂邵勛搖了搖頭,道:我聞臣之奉君也,當效其奔走,竭其忠貞。梁公閉境練兵,拒捍天使,凌迫父老,可不像是為君分憂的樣子。我老矣。若晚生二十年,或可親提斧鉞,奮戈北上,拔匈奴之地,置之中華。梁芬嘆了口氣,道。說完,他又看了看邵勛,道:陳公無需譏刺老夫。有些事,可欺人,無法欺心。君伐匈奴,于國于民有大利焉,可贊一聲‘真英雄",老夫亦很佩服。但擁兵自重,擅殺方伯,欺辱君上,圖謀不軌,卻也不假吧邵勛負手而立,聽到圖謀不軌四字時一點波瀾都沒起,反而笑了起來。可梁芬卻不配合他,沒有問他為何發笑。梁公,天下鼎沸至此,雖高門大戶亦不得免。可知以前走錯了路,不該有所改變嗎邵勛問道。梁芬沉默不語。就說關中之事。邵勛又道:自齊萬年之亂以來,有幾天太平日子數萬家流民洶涌入南陽,誰之過梁芬嘆息不已。這天下,該變了!邵勛說道。憑誰梁芬問道。憑我!邵勛看著他,當仁不讓地說道:就憑衣冠南渡之時,我敢提兵北上,遮馬堤、枋頭兩戰,將匈奴殺了個人仰馬翻。接下來,我還要下青州、伐河北、克并州、入關中。借用梁公方才那句話‘拔匈奴之地,置之中華",如何梁芬的神色先是有些恍惚,繼而有些黯然。方今天下,還在力抗匈奴的,沒幾個人了。而其中成效最顯著、戰果最大的,就是眼前這個人了。他說他要拔匈奴之地,置之中華,梁芬無法反駁。隨我去對岸走走。梁芬長嘆一聲,突然說道。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