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啞巴只身在長廊上,宅里靜悄悄的一聲也不聞,四周昏沉沉的不見光,只他手里一個燈籠。那個貓兒撲蝶繡燈是少爺專門給他的,未防弄混,還在燈身上寫了“傅新”兩個字,那是少爺給他的名字。
他打著燈在昏暗的長廊上走,忽然見到了一處白慘慘的光,亮得晃眼。那是少爺的院子,他心里害怕,直接小跑了過去。
喜兒鵲兒都不在,就瞧見少爺站在院里背對著他,他向往常一樣伸手去握少爺的手想說話。他想說人都不見了,他想說宅里太黑太大,他害怕。
從前他的害怕,都是少爺給的。如今他一害怕,還是先想起少爺。
卻不一樣了。
小啞巴的心稍稍安定些,可握在手里的少爺的手,冰涼涼的,和往常不一樣。他又貼近了些,沒等到少爺安慰的溫溫語。而是轉身抽手,猝不及防地狠狠打在面上的一耳光。
小啞巴惶惑間,被那重重的一巴掌打得摔倒在地。他捂著臉,卻并不覺得疼,還摸到了嘴角破皮流的血。
他終于看到少爺的面容,驚恐間發現和從前一模一樣。那樣冷戾陰狠,眼底里滿滿都是鄙夷。
他說:“一個啞巴,你也配?”
他當然不配,少爺說過許多次,下賤胚子,什么都不配。
燈籠摔倒在地,燭火燎燒起來,一瞬就燎了個干凈。小啞巴就眼睜睜看著“傅新”二字燒盡在火里,仿佛這才是現實,此前種種,都不過是一場美夢。
少爺給他名字,聽他說話,手把手教他寫字,問他疼不疼……
他拼命想抓緊的什么,最后還是沒了。
小啞巴抬頭,還想從少爺臉上看出些不一樣的情緒來,卻只看到他更深的恐懼。
“你的那條狗,也和你一樣下賤……”
目光一轉,他忽然發現朝夕相處的花卷已經被吊死在樹上。
他“啊”的驚呼一聲,哭得撕心裂肺。少爺卻彎腰捏著他的臉,轉過去,正對著吊死的狗,逼著他睜大眼看清楚。
“看到了嗎?你什么都不配有,你就是我的一個奴才,你才是我的一條狗!”
小啞巴渾身發顫,眼淚汩汩地涌出來,他不能說話,卻沒有一刻更想逃離這個少爺。他使盡了力氣掙扎,卻被少爺牢牢按在地上,身上傳來衣料粗暴撕扯的聲音。他又想起過往無數痛不欲生的長夜,他想逃,哪怕再被打斷一條腿……
竹昀沐浴出來,還不著急休息,正坐在書案后把今日所知所學一筆一筆記上,以備日后所用。正寫著,忽然聽到床榻間傳來微弱更咽的哭聲,隨后動靜越來越大。
傅新?
竹昀立刻擱了筆,往榻上去。才坐下,就見傅新滿面淚痕地在被褥間扭身掙扎,神情極為痛苦哀傷,看得竹昀不禁心上一揪。料想他應該是夢魘了,便輕輕握上他緊攥的手,喚著他的名字讓他醒來。
“傅新,傅新……”
握手那一瞬,夢里他所有的恐懼與哀傷一并傳來。竹昀怔了怔,伸手想去拭掉他眼角的泣淚。
小啞巴在竹昀伸手時終于從噩夢中脫醒,喘息著驚魂未定,又看見方才少爺的面容出現在夢外,嚇得渾身一顫,坐起身來蹬著腿一路退到榻角,努力地把自己縮作一團。
竹昀手中空空,看他怕得那樣,身子還在不住地發抖,坐得遠了些,盡量溫柔地和他說話:“傅新,那只是夢。”
“你看看,我不是他,不會那樣對你。”
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勸解,他這般將自己和從前的傅云分清楚,也不知他能不能聽懂。可軀殼的確又是同一副軀殼……
小啞巴緩和了半晌,漸漸地從噩夢中清明。抬起半張臉偷偷看著坐在另一端的少爺。一模一樣的臉,神情卻截然不同。這個少爺眉目平和,神色里還有對他的關切,知道自己害怕,還特地坐遠了。
這個少爺,會喊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