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山這一帶,張姓乃是大族。
其具體表現為十里八鄉有至少六成以上的人姓張,只是人數多了,相互之間也就不怎么親近了,莫說那些個同族之人,便是還在五服內的,怕是也認不全。
南溪書局這位張掌柜,也是諸多張姓族人之一。不過因著他這一支很早就離開了鄉下,到縣城里討生活,加上他雖不曾考取功名,可好歹讀了那么多年的書,便是如今僅僅給南溪書局管理一個小小的分鋪,每月的銀米也不少,起碼供養全家人是沒問題的。至于他的兄弟幾個,也多半屬于小富,故而在族里頗有些名氣。
同族同宗,再添上一句有本事,就足以叫族人另眼相看了,哪怕原本壓根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亦無妨。
這不,到了約定好的臘月二十五,張掌柜喚上他媳婦兒并長子,以及兩個老仆,賃了輛青布騾車往楊樹村而去。
此次前往楊樹村,除了去孟秀才處取約定好的書畫外,再就是去他族兄那頭問問情況。想著族兄是楊樹村的里長,又是這一支的嫡系,想來打聽的消息還是很容易的。彼時的張掌柜心頭還歡喜得很,極力盼著孟秀才這門親事能盡快完成,倒不是他有多惦記孟秀才,而是男子一旦成家立業,就必須擔任起養家糊口的重責,到時還怕撂攤子不干嗎?
因此,張掌柜只一心盼著周家那姑娘是個能花用的,不過最好是不怎么愛惹事只會禍禍錢財的人,那就完美了。
待到了楊樹村,張掌柜先按著約定去孟秀才家里取了書畫,又吩咐他只管老實在家里待著,畢竟說親本就不該男女雙方出面,也就是老孟家本就是外來戶,孟家老倆口過世以后,竟是連個能替他出面的長輩都無,如今也只能麻煩張掌柜了。
孟秀才誠懇的謝過了張掌柜的幫襯,又將人一直送到張里長家門口,才被勸了回去。
然而,這一路上已經有好些人看到了這副情形,紛紛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便有那聰明人想到了周家,或是去尋周家三奶奶,或是去老丁家尋周大囡,終歸能打聽出消息來。當然,最方便的就是直接去張里長家中探聽情況了。
這不,有那張姓族人認出了張掌柜,忙回去叫父輩去張里長家,便是一無所獲,能瞧熱鬧的事兒,哪個又愿意放過呢?君不見村子里,連兩條狗打架都有看客在一旁高聲叫好,說白了,這都是閑的啊!
“我看孟秀才是真的要娶周家那金疙瘩了,周家老太還真樂意?”
“有啥好不樂意的?就算家里頭再有錢,那也是尋常小老百姓,嫁給孟秀才多好呢,保不準已經能當縣太爺夫人呢!多美的事兒!”
“可不是嗎?孟秀才學問那么好,回頭一準能當大官,周家的福氣還在后頭呢!”
“你們倒是能耐,也不想想大官是那么好當的?先不說八字還沒一撇呢,就算孟秀才真的考中了,那戲文里可沒少說,書生考了狀元回頭就將黃臉婆給休棄了。我看呀,周家那丫頭以后一準兒會這樣!”
“哈哈哈哈!我看是你想嫁給孟秀才吧?還戲文里說的,戲文是戲文,能當真?我倒是聽過一出鍘美案,就是跟你說的那樣,書生休棄了黃臉婆還有倆孩子,回頭不單當了大官還娶了公主呢!”
“后來呢?后來呢?這后來咋樣了?”
“黃臉婆帶著倆孩子上京城告狀去了,后來那書生就被砍頭了唄。”
“那興許也有瞞得好的,沒叫其他人知道呢?再說,咱們這地兒離京城多遠呢,還上京城告狀,別是連縣城都摸不到邊兒。”
“這說的還是你吧?人家老周家六輛牛車,見天的往縣城跑。還有周家那老太,不是還有府城的人駕著馬車過來尋她嗎?就她那脾氣,你試著動動她好乖乖看看,瞧她會不會把你掐死!”
“說來說去,我還是覺得孟秀才有福氣,這哪里是討媳婦兒,分明就是娶了個金疙瘩啊!周老太那么疼孫女,到時候不給她陪嫁個幾十兩銀子?”
“幾十兩?你做夢吧?哪家嫁女兒能舍得這么多銀子?娶個媳婦兒頂多也就半兩一兩的銀子。”
“這不周家有錢嗎?誰知道呢,興許還真有。”
農閑時,最不缺的怕就是閑漢了,也不單是閑漢,那些個無所事事的婆子們更愛嚼舌根,尤其周家屬于近兩年來,突然紅火起來的人家,要說不羨慕怎么可能呢?只是礙于先前周家要娶倆孫媳婦兒,這些人才暫且按捺住心里頭的怨氣,想著先將親事定下來再說。
如今,周三河是篤定要娶張里長侄女為妻了,周三山則高不成低不就的,加上他親娘說什么也不同意他娶鄉下農家丫頭為妻,這親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也因此,村里人一下子就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周蕓蕓身上。沒法子,誰叫周家的閨女本就同其他人家不一樣。
先前嫁出去的周大囡,那簡直就是丁家一霸,外人只道老丁家老慘老慘了,簡直就是娶回來了個祖宗姑奶奶。可人家丁寡婦才不管,任你吵任你鬧,只要別跑,一切都隨意。
再有就是周家那小囡子,相貌身段是不出眾,可誰叫她有一手極佳的養殖技術呢?哪怕這個時候村里人壓根就不知道那些牛羊包括七八百只大白鵝都是三囡的私產,也已經對她萬分欽佩了。可想而知,真要是等三囡嫁出去了,都不需要準備嫁妝,單是那一長溜兒的鵝群,就足以嚇死全村人。
至于中間的周蕓蕓,其實她反而不如姐妹那般引人注目,然而托周家阿奶的福,她才是被村里人蓋了戳的福娃娃、金疙瘩。如今,她就要許人了,還是在先頭那事兒之后,不被人嚼舌根才叫稀罕呢。
只是,這些人都猜錯了,什么陪嫁幾十兩銀子,即便周蕓蕓不如三囡那般將銀兩死死的抱在懷里不舍得花用,這些年來她也攢下了不少錢,毛估算一下,兩百兩往上那是絕對有的。
——這只是她的私房錢,并不是嫁妝。
由此可見,楊樹村的村民們也是挺值得旁人同情的。只因周蕓蕓出嫁時,注定會將人嚇得魂飛魄散,等到三囡出嫁時,估計看著更嚇人了?畢竟,銀子個頭小份量足,小小一個匣子就能裝不老少,況且以周家阿奶的性子也未必會直接送銀子,更有可能是兌換成金票銀票叫她帶上,那就更不引人注目了。倒是三囡的嫁妝才叫真正的聲勢浩大,想不受到驚嚇都難。
一想到不久的將來,楊樹村村民們所要受到的驚嚇,實在是叫人忍不住替他們掬一把辛酸淚。
而彼時,已經有人被嚇到了,還嚇得不輕。
……
張掌柜如同被雷劈了一般,不敢置信的望著他族兄兼堂兄并楊樹村的里長大人,目瞪口呆的道:“你說謹元他要求娶的就是那個有名的周老太家的好乖乖?”
“連你也知曉了?我還道他們家只是在附近鎮子上比較出名,倒還真沒想到,連在縣城的你都聽說了。”張里長很是感概,“我也是白活了這些年歲,捏著祖宗家業,想著小心護著,半點兒不敢放松,這些年來還想著多少又攢了幾畝地,到我老了時,也好叫兒孫們知道,我沒少替家里操勞。結果再看看人家老周家……”
“等等,咱們先不提你家的事兒成嗎?我知道族兄你最是兢兢業業本本分分了。我就想問一下,你方才說的那個周老太,真就是跟府城飴蜜齋大東家做買賣的?”
張里長瞪眼,半晌才道:“那是啥?”
“飴蜜齋知曉不?縣城里也有一家,專門賣糕點果子的鋪子,聽說他們下屬分店起碼也有上千家。單是咱們這一塊,怕是就有幾十家了。”見張里長一臉的茫然,張掌柜想了想,恍然大悟,“是了,縣城雖有飴蜜齋,可附近幾個鎮上卻都沒有,也難怪你沒聽說過了。反正你只要知道那是一個特別能耐的有錢人開的鋪子就成了。”
可憐張里長一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就是縣城,且他去縣城還不是特地逛去的,而是早幾年老周家折騰出再生稻時,他往縣城匯報消息時,特地跑了一趟。至于府城之類的,那可真的是只存在于想象中,完全沒去過,也沒想過要去的地方。
聽張掌柜念叨了這么一番,張里長仔細琢磨了會兒,才道:“你是想說,老周家遠比咱們想象的更有錢是吧?那敢情好,我先前還在發愁我家老二該咋辦呢,老大挺能耐的,老小也是個皮猴子,偏他打小就性子軟,我既怕他壓不住媳婦兒,又恐娶個太老實了往后倆口子一并被人欺負,就想著索性早早的將他分出去,跟周家那小囡子綁一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