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錐這時也把注意力放到了胡炭身上,眉間微不可察的皺了一下。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他實不愿在這當口多生枝節。夕照山和驚馬崖此時正在相州境內布局角力,不日將有大戰。驚馬崖有旋刺和秋紅舞兩個雙紅破進的大妖坐鎮,還有悅火、鉤連、山越幾個得力幫手,廣澤獨力難支,正需仰賴簇雪的神奇醫術來扭轉劣勢,在這當口卻跑來這么個小娃子,這可有些麻煩。這小鬼頭帶走不合適,留下也不合適,左右都會讓簇雪分心。
單嫣這時自不會去揣摩明錐的想法。眼見著秦蘇已經把胡炭領到近前,再也顧不上傷心,幾步搶上前去,正要說話,卻猛聽見一陣激烈的尖鳴從胡炭懷里發了出來,少年胸前的衣衫劇烈抖動,‘嚯嚯嚯’的銳響直若金戈交擊,不由得呆了一呆。“這聲音在哪里聽過。”她恍惚惚的想道,正努力追索這奇異感覺的來源,一瞥眼卻看見胡炭手忙腳亂的正用手按壓胸口,一邊還不住拿眼望自己,那眉眼神情已分明有些胡不為舊日的模樣。當時心中劇痛,她頓時想起在哪里聽過這個聲音了。九年前,在她拼死回援定馬村的那一夜,一個剛剛遭遇滅門大禍的男子慌里慌張的為重傷的她熬煮雞湯,那晚上,耳畔響著的,就是如今日這般的一陣尖鳴……單嫣才剛忍住的熱淚又再次潸然灑下,只是這次她沒再猶豫,飛步走到胡炭近前,一把攬住了小童的頭頸,緊緊抱住,然后把臉貼在他的額上,嗚嗚哭泣,姑侄兩個人的淚水溶在了一起。
這是九年前那個攥著小小的拳頭,蜷縮在亡母衣物里的孩子。一轉眼間,竟然長得這么大了。單嫣哀慟的想著,猶自清晰記得當日為他接生時的情形,小小的身子裹在染血的胞衣里,皮膚皺縮,不踢也不蹬,只在胸口起伏時發出輕微的細聲,哭聲弱得跟一只小貓相似。這孩子未及出生便兩度遭受罹難,全是靠著她的法術牽引和寄魂才來到這個世界上。人常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可是這樣的吉祝之愿似乎沒有半點應在胡炭身上,看他臉上的風塵和過早的智慧,這個小小孩童,看起來這些年一直在經受著風霜砥礪。
“孩子……孩子……乖孩子……你受苦了……”單嫣喃喃的說,在小童臉上吻了又吻,親了又親,萬分疼愛。胡炭臉色很白,身材比起尋常的九歲孩童也未免太瘦一些,神情也很悒郁,不知道他這些年還都經歷過多少風波。她心中既是痛惜又覺愧悔,雙手捧著胡炭的臉溫柔端詳,細細的摩挲,發際、眼眉、鼻子、眉邊斜飛的疤痕,一一用手指掠過,小童的眉目有七八分肖似其父,另二分是亡母趙萱的模樣,單嫣在心中逐一和記憶中的故人對照,心中悲喜交集,臉上表情便時而端凝時而凄婉,忽而變溫柔,忽而又變哀慟萬分,簌簌垂淚。胡炭不敢動彈,任由單嫣擺布,腦中渾渾噩噩的,若喜若悲,眼前一幕便如發生在夢中。那些喜與悲都裹在一重厚厚的隔膜里,讓他無法表達出來。他從這個姑姑的身上聞到了一股極其好聞的香氣。剛才,就在兩人甫一接近的時候,他就發覺二人之間的聯系變得緊密許多,自己就像鏡面上的一滴水珠,忽然滾近了另一灘水,在一瞬間就完全放下了所有的不安與防備,讓他情不自禁的想要融入她的懷中。
他感到愉悅,感到放松和安寧。
這樣的感受,是秦蘇過去從不曾帶給他的。
“這是姑姑……還是姑姑么?不是我的娘親?”胡炭腦中轟轟鳴響,亂緒萬千,他真切的感覺到了這個‘姑姑’身上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她有著和他血脈和鳴的氣息。他能隔遠感覺到她心跳,能輕易感知到她的情緒和思想,“只是姑姑啊,可是……為什么她看起來這么親切?”
單嫣哭泣了好半晌,沉浸在回憶里,渾然忘我。好一陣之后,才終于把情緒控制住了,她微微蹲下身子,再捧住胡炭的臉,柔聲問他:“乖孩子,你是姓胡,祖居在汾州定馬村里。你娘姓趙,你爹爹叫胡不為……他……他……”說著聲音忽的顫抖起來,戛然止住,她微抬起目光,妙目急向四面逡巡,想要再尋找到胡不為的蹤跡。在短短瞬間,嬌顏之上便同時閃現出驚惶、憂慮、慚愧、羞澀、渴盼諸多情緒,顯然經過九年的光陰,當年那個鄰家漢子在她心中仍然占據著無比重要的位置。
只是眼見著四圍覆雪,除過中間這一大撥人,和遠處那領著兩個娃娃拾柴的婆子外再無余者,這才失望的收回目光。想起剛才秦蘇對小童的稱呼,便道:“你叫炭兒,這是小名么,爹爹給你起了甚么名字?”
胡炭這時猶自陷入一團混沌之中,再沒了往日一絲機靈勁。他迷惘的看著單嫣,心中反反復復的只是回響著那個疑問,眼神中便也充滿疑惑,訥訥的答了句‘爹爹’便說不出話了。
還是秦蘇接過了話頭,她站在胡炭身后,輕輕把手搭在小童肩頭,微笑著向單嫣說道:“就喚作胡炭,胡大哥說過,‘炭’字取的是一句詞里‘天地為廬,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的用意,他盼這孩子將來出息,在陰陽術法之道上有成就,所以叫做胡炭。”見單嫣把目光轉向自己,便微微稽首:“是單嫣單姑娘吧,我聽胡大哥提起過你,我叫秦蘇。”
單嫣目光有些渙散,視線望向秦蘇,思緒卻遙在九天之外。她兀自震驚于那四句‘天地為廬,造化為工’字詞里。這些話是她早年間修道所聞,后來轉述給胡不為的。隔來經年,身邊再沒有人跟她談及過這些語了,不意想今日再從一個陌生的美貌女子口中聽到。而胡不為竟然用這詞來為兒子取名,這讓她既感歡喜又覺辛酸,憶及深處,更復惘然和凄楚。呆呆想了好一會,察覺到秦蘇投來的同情和了然的目光,這才惕然知覺,神色微微一凝,展了個蒼白的笑容向秦蘇示意。她化身單嫣在定馬村居住十余年的事情,雖非隱秘,但也決不是閑時用來磕牙消遣的逸趣談資。胡不為不是不知輕重的人,他既肯將這些陳年往事告訴這個女子,還把兒子暫時交由她托管,顯是對這個女子極為信任的。當下便對秦蘇生了些好感,認了名道:“我是單嫣,秦姑娘一向少見。”
秦蘇微笑著回道,“單姑娘早年被情勢所迫,不得不離家,胡大哥都跟我說過。那時我都還不認得他呢,只是幾年前遭遇到意外,是胡大哥把我救回來了。”
“哦,原來是這樣。”單嫣朝她頷首道,心中便有些恍然。胡不為雖然不通法術,但因自己給他度過氣,卻畫得一手好醫符。那本就是單嫣準備讓他在人間享受欽仰和立身保命的資本。這個美貌女子想來也是承過不為哥哥的藥澤,是他治愈的病人吧。只不過兩人一醫一患,竟能交知到這個程度,想來其中還有些故事。
“在這樣的場合跟你見面,倒是失禮了,別要見笑才是。”單嫣說道,她心里對每一個愿意親近胡家父子的人都是抱持著感激的。胡家在十年前幾遭覆滅,在這世上孤孓無親,狐貍深愧無法與之共苦,恨不得路遇的每個人都對胡不為示現歡顏才好,雖然她從秦蘇對胡不為的稱呼中察覺到一絲不一般的情愫,然而她自信深知胡不為的性情,倒未覺得有什么不妥。本來謙謙君子,游女慕之,這是天行大道,若是她看中的人再沒有旁人來欣賞,那才是叫人奇怪了。
不過這個女子,可真是個漂亮人兒啊!單嫣在心中暗想道,細細打量秦蘇的相貌,見她眉彎半月,星目蘊采,端莊卻不失柔媚,口鼻處雖遮著一重素紗,然而隱約處不掩風流,安靜站在那里,如同懸鉤停巒岳,好花靜壁前,自有一股雍容和婉的氣度。
秦蘇是個美人,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凡見識過她顏色的人,都不會否認這一點。作為當年名動江湖的兩位佼佼俊杰后人,秦蘇繼承了父母的優點,姿容甚妍。即便多年來勞于風霜,肌膚不若少女時那般嬌嫩,然而貧苦艱辛的日子又更賦給她一段堅忍風情,如清梅礪雪,素華微吐卻又暗香涌生。是以先前那騎紅馬的富家公子,才一打個照面,心神便被她的容顏所奪。
單嫣雖也自負容貌,但自忖此時對起秦蘇,卻也不過是各擅勝場,難操必勝之券。不為哥哥跟這樣的佳人朝夕相對,怕是也難免要生出些非分之想的。她這里細細打量著秦蘇,那邊那姑娘應過她的話后,也是含笑注視著她。兩個女子今日頭次見面,都對對方產生了好奇。秦蘇是久聞單嫣之名,一早就想象過這個被胡不為叫了幾十聲‘嫣兒’長什么模樣了。當初在賀家莊里,胡不為一夜間反復呼喚,不提自己反叫其他女子的名字,可是讓玉女峰棄弟傷心了好長一陣子,印象無比深刻。而單嫣雖是初聞秦蘇之名,但看到胡炭對她的親密和依戀,也不免想去揣摩對方的來歷。
二人在這里四目相對,各自贊嘆。秦蘇因知胡不為身歿之故,全不以單嫣為敵,細說來眼前人也不過是和自己一樣是個不幸女子而已,情愛同系于一人,但都已經隨那男子的離世而失了著落,只足同病相憐。單嫣卻是越看越感覺到壓力重大,秦蘇不亢不卑,溫和從容的模樣,很有一番閨秀風采。這可不是一個尋常豪富人家能養出來的氣質,而且看她偶爾落向胡炭的目光中那份關切,更是讓單嫣感覺到了不安。這個女子和胡不為關系極深,怕不只是孺慕與被慕者這么簡單,單嫣省悟到了這一點,眼神中便多了些復雜的意味,也不知在不為哥哥心里,自己和這個姑娘哪個才更美貌一些?這般想著,心底下便無端生起爭勝之意,倒暫時忘記了正事。一瞥眼瞧見側左方的眾莊客正緩緩退走,夾在眾人中的紅馬公子猶自失魂落魄的在自己和秦蘇臉上來回偷看,當下微一挺胸,借著抬手理額發的當口,目光似看非看的向那邊瞟了一眼,唇角淺淺一抿,這一下不笑自嬈,狐妖的天媚之態突然涌生,如嗔如喜,似慕似訴,如同冰封的花海陡然怒放濃香。
莊客群里立時大亂。抽氣聲,咽唾聲,叫痛責罵聲,馬匹嘶鳴聲,響作一團。那幾個走在前頭的貪戀美色,頻頻回顧之下被這一眼勾得魂游體外,突然駐足,后面的人撞了上去,人翻馬跳的摔倒成一片。
幾乎所有的莊漢都停了行路,站在前頭的幾個魂飛公自不必說,后面的受害者尋源頭向這邊怒目瞪來時,也皆是瞬間口目兩張,呆呆不語。那名突然驚艷的紅馬公子尤其不堪,見到單嫣那一眼竟似是看向自己的,一時間腦子里‘轟’的響了一下,心中涌起狂喜,在馬上打了一個大抖,幾乎摔下地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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